张周一行,在五月二十七抵达宣府镇治所之外。
宣府巡抚马中锡闻讯后提前带人出城迎候,同时召集城内官员及军民数千人一起出来迎接,张周骑在马上,远远看到这一幕,不由暗暗皱眉。
张鹤龄抬头望着城门口,一脸奚落之色道:“这姓马的看起来挺上道啊。”
张周身后左右两侧,是新任的总兵官保国公朱晖,以及副总兵张鹤龄,另一位副总兵马仪则躲在军队里不敢露头。
周围人听了,明白张鹤龄话中所指,所谓的“上道”,就是会巴结人。
宣府不同于一般的州府,这里是军事城塞,在大明并不设府县,这里本是以总兵官为首,但在设立巡抚之后,则是以巡抚为最高长官,当然张周作为宣大总制,官职又在巡抚之上。
马中锡作为曾经城内的主官,出来迎新上司,还发动军民一起来迎,看起来是挺会来事。
“来者不善……”
朱晖在官场摸爬滚打久了,也听说过马中锡的为人,自然不相信马中锡会为了迎接张周而搞什么阵仗。
“呵呵。”张周则只是在笑。
……
……
城门口,张周一行下马,但见一个五十多岁一身官服,脸上带着一脸正气给人一种很不好相处的文官,迎面走过来。
“在下张周。”张周先打了招呼。
对方也通报了姓名,正是马中锡,随后还有宣府镇目前的将官,也一一过来通报姓名。
除了马中锡给张周甩脸色之外,其余的人对张周还是很客气的。
“张周,听说你在来的路上,见到了宣府镇逃犯马仪,可否将人交出,让本官将其严办呢?”
在过礼之后,随即马中锡也就很不客气跟张周要人。
马仪去“投奔”张周,张周既没有把人押送京城,也没有把人移交给他,甚至都没跟他打招呼,在他看来显然张周准备庇护马仪。
既如此,那就是仇敌,也就不用留什么情面。
张鹤龄一听,冷笑道:“直呼上官之名,原来儒官也有这么不懂规矩的。”
显然张鹤龄从来都不会见风使舵,见到有趣的事,通过他的嘴说出来,除了能煽风点火之外没有别的功效。
或者在他看来,就是怕事太小不够热闹。
被他这一说,双方果然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
张周笑道:“这叫怎么说的?马指挥已经被定罪了吗?”
“虽未定罪,但证据确凿,贪污克扣粮饷、盘剥百姓、私募士兵、公器私用,更有冒功和瞒过的劣迹,张某,你乃进士出身,更应懂得大明官场的规矩,有罪者必要严加法办,若包庇等同于同谋!”
马中锡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直接就对张周开炮。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很尴尬。
这么跟上司见面的人,别说张周没见过,在场的人也都没见识过。
张周心想,你马中锡是属疯狗的吧?
不过以张周对历史上马中锡的了解,以其过往经历和所做之事,大概也就理解这个人为何能做到这般“嫉恶如仇”,或者说叫不识相。
马中锡的父亲马伟,曾是唐王府内的长史,因为直谏得罪了唐王,被下狱问罪押送京城,连同马家的家眷也不例外。
只有当时马中锡因为年幼没有被收押。
而后马中锡小小年岁就为父亲和家人奔走,先是找巡按御史说情,令家人施放,随后又奉母命去京城为父亲申冤,令父亲昭雪。
幼年经历令他养成这种性格。
看起来清廉正直,但在官场不懂得变通是要遭殃的,在正德年间刘六、刘七起义时,马中锡认为叛军是因为官员横征暴敛而生,竟拿酒食去宣抚叛军,叛军也果然感念觉得他是清官,竟然不掠夺他的老家……最后的结果,就是在平叛之后马中锡被认为是叛军的同党,最后冤死狱中……
张周心里也在琢磨。
你说你当官就当官,连立场都没搞清楚,居然就好意思指责别人?
“哎呀。”张周笑看着周围围观的军民,感慨道,“说起来难得有这么多地方官绅百姓出来迎接本官,本官初涉官场,于地方治理无功,愧不敢当啊。”
马中锡对张周横眉冷对。
大概在说,你这是不要脸吗?看不出来我找人来迎接你,就是为了在人前给你施压?让你把人交出来?你居然还认为这是荣幸?
马中锡强调道:“张某,本官在跟你要案犯。
朱晖走过来打圆场道:“张制台初来乍到,不能等入城之后再说?”
马中锡道:“是非曲直,岂能容后?在场这么多百姓,他们可都等着朝廷主持公道,难道张某你要逆天意而为?”
我擦!
张周心想,这年头只有我对人讲什么天意,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居然敢拿天意来压我?
张周道:“说起天意,本官沿途走来,宣府周边旱情严重,就算不是赤地千里,沿途的庄稼我看都快枯死了!”
马中锡冷笑道:“正是因为有父母官不思皇恩,不遵天道,祸国殃民贪虐百姓,以至于遭受上天的惩罚!”
张周心说,要的就是你这句。
张周道:“本官初来乍到,也没什么能赐给百姓的,却是学了一点皮毛的道家工夫,两日之后本官准备在宣府之外开坛祈雨。不如等祈雨之后,我们再谈谈天意如何的问题?”
“你……”
马中锡瞪着张周。
显然他在知道张周接纳马仪后,就已经决议要跟张周撕破脸。
在历史上,马中锡为宣府巡抚三年,也是在弘治十二年乞老归田的,显然他已经做了退休的准备,所以也不会再给张周什么颜面。
以后都不打算在官场混了,还需要看你一个皇帝跟前佞臣的脸色办事?
你在京城是可以耀武扬威,甚至在朝堂上以牙尖嘴利,跟阁臣、部堂争锋。
但到了我马某人这里,我可不会给你留什么情面!
否则我马某人岂不是愧对自己的官声?
朱晖一听张周的提议,故意一脸惊喜大声道:“张先生乃是大明的仙师,仙法道行那是无人能及,仙师愿意为宣府百姓祈雨,何等气度?说出去必然是一段佳话!”
连国公给张周拍马屁的时候,都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那小词说的溜溜的。
这更令马中锡咬牙切齿。
张周也笑着对在场围观的人宣布道:“诸位,本官后天在此开坛祈雨,还望诸位也一同前来做个见证!本官乃是奉皇命而来,除了要出塞震慑狄夷,也有安抚军民,教化百姓的责任,诸位乡亲都请回吧。”
张周对马中锡不加理会。
在应付围观百姓时,张周却显得很有经验的样子,一点都不怯场,反而是好似深入基层一般,竟走过去跟普通百姓近距离相处。
百姓也没见过这么亲民的官,他们本来就是出来围观看热闹的,什么要人、见证的,还有说什么天意惩罚的,那都是马中锡个人说辞,或者说是马中锡想煽动百姓给张周施压。
但一群连书都没读过的普通百姓,哪懂那些?
反而是张周的亲民,还有张周曾经流传下的神神叨叨的名声,让他们更觉得亲切。
“张老爷,祈雨能把雨下下来吗?”
百姓中已经有人在高声问询了。
张周道:“这位乡亲,你问得太好了,我也只能说尽量了!如果上天真因为地方上有贪官污吏,而不肯降雨的话,我也没什么办法。事在人为!”
“那可一定要下雨啊,不然今年粮食可就没收成了……”
“是啊是啊!”
百姓都在应和。
在他们看来,抓贪官污吏倒还是小事,让自己的土地可以丰产,比什么都重要。
马中锡看着张周反客为主,居然先他一步去煽动百姓,更是觉得来气,口中嘀咕道:“鼠目寸光!”
这是在恨百姓被张周的花言巧语欺骗。
你们这群百姓啊,本官在替你们做主,要查办贪官污吏,你们居然为了能下一场雨,就被此人给蒙蔽?再说了,他说下雨就下雨?他以为自己是谁?
……
……
本来城门口新老官员之间的争锋,非要较量出个结果不可。
但因为马中锡提到了天意,张周提到了祈雨,事情就暂时告一段落,也因为马仪跟着张周入城,等于说马仪并没有私逃,马中锡也觉得张周不肯交人,大可跟朝廷检举张周包庇罪犯就行,也没必要一定要跟张周死磕。
人家官比他大,人就是要不来,还能怎样?
总不能派人上门去抢吧?
马仪本身就是总兵官,在城内地位不低,真要动起粗来,还不定谁吃亏,闹出个军队哗变也不是不可能。
军民一行进城。
张周也活脱了,进城不骑马、不坐轿、不乘马车,改步行不说,还一路上跟围观的百姓握手。
“诸位父老乡亲,我乃是新任的宣大总制,周边的事务全归我管,你们有什么不平事,可以找我,我为你们申冤。后天我在城门口设祭坛祈雨,诸位都来见证一下啊!”
张周似乎生怕这一路上的百姓听不清楚,不断重复不说。
还拿出个简单的纸筒所造的“扩音器”,大声对着沿途的百姓说。
不但他自己说,还让带来的贴身扈从,锦衣卫千户孙上器等人一起去说,刚来就玩了个广而告之的一套。
马中锡这才知道,谁才是煽动百姓情绪的行家。
也见识到什么才叫充分调度舆论的力量。
“马中丞,您看后天的雨……能降下来吗?”
马中锡身边的属官看到这一幕,甚至都开始产生怀疑人生了。
新来的张周名气那么大,他说后天要祈雨,如果没把握的话,他能这么笃定跟满城的百姓去说?但如果雨真被张周祈下来了,那岂不是说天意站在张周那边?
马中锡立在城门口都没打算跟着一起进去,闻言侧目瞪了那属官一眼。
属官垂头丧气不敢再吱声。
旁边有军将道:“却不知这位张制台,比之先前的刘侍郎又如何,听说用兵如神啊。”
马中锡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张周在大明边军将士心中地位是很崇高的。
之前宣府内来的“大人物”,是两年前弘治十年以户部左侍郎兼前来宣府治理军饷的刘大夏,而当时刘大夏在宣府就留下了不错的官声,但刘大夏来宣府毕竟不是为打仗的,现在朝廷派个宣大总制来,军队上下似乎都想跟着张周大干一场。
将士们眼神中的期待,是让马中锡看着就头疼上火的。
毕竟从成化二十一年余子俊之后,朝廷已有十几年未曾设宣大总制,更别说是以宣大总制筹备出兵剿套了。
……
……
“张先生,您真厉害,那马中丞咄咄逼人的样子,还以为今日不好收场,连城都进不来呢。”
张周入城后,先入住于驿馆。
张仑跟在张周身后,好像个跟屁虫一样,对张周还很崇拜。
城内没有总督府,回头张周会住进巡抚衙门内,现在张周跟马中锡闹得很不愉快,但并不影响张周派人去让马中锡腾院子。
张周白这小子一眼道:“总制跟巡抚不合,以后还要在一个屋檐下治事,你当是什么好事呢?安顿好了吗?”
“没……他们说总兵府没地方给我住。”
张仑很委屈。
他是被拉来跟张周学习的,身上并无武职在身,自然总兵府那边就没法给安排。
张周道:“那就去楼下找个房间住着,以后鞍前马后给我跑腿,不会太为难你吧?”
“不会。”张仑挠挠头,“祖父就是让我来干这个的。”
“知道就好。祈雨的台子交给你去搭建,带几个人,顺带造造势,你也可以跟他们说,你是英国公家的公子嘛。”
“那……那就不必了。”
张仑心想。
你脸大,不怕丢,我脸小还是悠着点。
……
……
马中锡心中不忿。
回去后也不客气,当即便写了参劾张周的奏疏,以快马传往京师,有一种要跟张周死磕到底的劲头。
宣府到京师,快马不用一天一夜,便已送达。
第二天上午,奏疏便已摆在朱祐樘在乾清宫的案头上。
“呵呵。”
朱祐樘看完马中锡的上奏,一点也不怒,反而笑得很开心。
“阁部看过了吗?”朱祐樘问道。
“未曾关白于阁部。”戴义回了一句。
这种边关上报,一般都是先通知到皇帝这边,由皇帝亲自处置,往往都不需要内阁来拟意见,若真需要内阁拟定,皇帝会再让人送去内阁的。
朱祐樘笑道:“朕其实也想知道那些朝臣看到这份东西时的反应,秉宽做事可真是出人意表。”
戴义有些踟躇道:“张先生收留马仪,似乎并不太妥,容易落人口实。”
“那有什么?”朱祐樘道,“马仪的罪,只有三法司才能定,再说西北问事都乃是巡察御史的责任,几时轮到巡抚为军将定罪?岂不是为边地埋下了将帅不和的引子?”
“是。”
戴义这才知道,皇帝虽然先前把查案的权限给了马中锡,但并不支持马中锡查办前总兵官的做法。
一个是文官之首,一个是武将之首。
你文官查办武将,谁知道有没有权力争夺所产生的公报私仇,或是因私废公的嫌疑?
朱祐樘一脸严肃道:“秉宽是在回护马仪吗?他不过是在维持西北军中的公道!若是军中将领随时都能被巡抚查办,那西北将士岂不是人人自危?就算马仪真的有什么罪过,只要不涉及到军中安稳,还是可以宽宥的。”
戴义等太监听了之后心中苦笑。
这是皇帝想回护西北军将的利益吗?
要不是张周把马仪给收留,估计皇帝也不会坐视西北军将的贪腐,这还不如说……只要是秉宽他需要的,就是朕能接受的。
“这场雨应该能下下来吧?”朱祐樘突然问了个让戴义等人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戴义问道:“陛下,您要是问祈雨的话,张先生早就说过,他没此等能耐。”
“他说没有就没有?或许是他不想居功呢?”朱祐樘问话的时候,自然跟几个太监都一齐想到了先前君臣一起去祭天祷雨,人前装样子的过往。
那次朱祐樘自己可是把脸给挣足了。
萧敬一脸确定道:“张先生说要祈雨的话,应该不是虚言,或许张先生知道那天宣府会下雨呢?毕竟张先生也说过,只有最近要发生的事,他还要在当场,才能确定。”
“也不尽然。”朱祐樘继续笑着,“建昌卫那么远的地方,要发生地动,还不是被他直接言中?说起来,此番他走的时候,都没让他多给卜几卦,说来很可惜。”
萧敬还要说什么,被戴义瞪一眼,把萧敬的嘴给堵上。
戴义自己道:“那陛下,是否要下旨过去,让张先生给算算?”
“不用了,若有大事的话,相信秉宽定会提前告知于朕的,他若不说,那就说明没有,或者是都不太紧要,那就不必每次都让他去洞悉天机。”
朱祐樘显得很理解张周。
大概也是想“细水长流”。
如果没事就让张周窥探天机,张周遭天罚早早嗝屁,那当皇帝的以后再想找人问天机,可就没门路了。
留着张周,以后遇大事再问问。
既不麻烦张周,皇帝又会觉得自己很仁义,不会什么事都去麻烦秉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