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因为见了儿子一面,知晓了张周如今在普通士子中那如日中天的威望,导致他心情郁结,做事都有点提不起精神。
翌日早朝之后,李东阳将要出宫,却可能是谢迁在他身上发现了些许端倪,与他一同出了宫门。
「于乔,你这是有事?」李东阳打量过去。
照理说谢迁是应该去内阁值房的,而不应该与他同路。
谢迁道:「瞧你今日在朝上有些懈怠,莫不是有什么事藏着?有时在宫里不好说,私下里便可以畅所欲言。」
「唉!」
李东阳叹口气。
要说他身边所谓的知交很多,但能跟他朝夕相处,并了解他心性的,或许也只有谢迁。
连刘健都因为地位高他一筹,并不会那么关心他的喜怒哀乐。
李东阳这才将李兆先应考乡试的事说出来,等说完之后,却见一旁的谢迁在笑。
「徵伯病情好转,这你还担心什么?国子学走出来的,不服谁,要应考,更应该支持才是。」谢迁倒好像很推崇李兆先应考这件事。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李东阳道。
「切。」谢迁摆摆手道,「有什么事,心里跟明镜一样,装糊涂就行。你以为就你家有个贡生,我家就没有?唉!」
到此时,李东阳才知道原来发愁张周主持顺天府乡试这件事的人,不止他这个当爹的,还有另外一个当爹的。
那就是谢迁。
「难道说以中他……」李东阳望向谢迁。
「嗯。」谢迁点头道,「说来惭愧啊,自从他进了国子学,也不知怎的,少能见到他的面,对于他学问的监督也有所疏忽,印象中他还是个稚子,却未曾想,这一转眼也到了他成家立室,甚至是要试图往朝堂走来了。」
谢迁口中的儿子,是他的次子谢丕。
谢丕虽然是浙江余姚人,但以父荫可以在国子监读书,历史上他应的正是弘治十四年的顺天府乡试,并一举夺魁为解元,并在弘治十八年的殿试名列一甲第三,以探花入朝。
谢迁毕竟也是状元出身,儿子谢丕也是天纵之才,更重要的是谢丕曾拜入李东阳门下,等于说是李东阳的半个关门弟子,所以这对同僚之间,还有互相教导对方儿子的一层关系在内。
李东阳道:「张秉宽之前修撰了《会典》,却也是名声不显,却不知为何,好似他在年轻一辈中,倒也颇受推崇,于乔你可知是怎回事?」
「心学。」
谢迁道,「我问过以中,得知如今无论是在南北士子中,都在推崇一种名为心学的儒家学问,而创立此学术之人,正是张秉宽。说来他也是剑走偏锋,我曾看过他所著书的一部分,有很多荒诞不经的言论,却好像颇受年轻士子的追捧。不过也有一些老学究,在挑他的毛病,如果不是因为他深得陛下信任,还有如今的爵位在身,怕是他绝对不会能容于士子清议之中。」
「嗯。」
李东阳也有些发愁。
道理都明白,张周全是靠皇帝的推崇,以及爵位和在朝的地位,才获得如今朝野上下的便利。
甚至在著书立作的方向上,都有如神助,因为那些想跟张周作对的人,还是很怕被张周给清算的,以至于那些曾经板着脸对于新势力各种打压的老学究,对张周却是无可奈何。
这要是换了一般人……早就被批得体无完肤,估计在大明朝都混不下去了。
还有能力把自己的学术创立并宣扬?
李东阳道:「那有何办法,能从根源上杜绝士子追捧他的学术?」
谢迁惊讶看过去。
他听明白李东阳
的意思,是既然我们知道有这么件事,就不能继续坐视张周做大做强,那就要用内阁大臣,甚至是天下读书人表率的身份,去把张周的学问给扼杀在摇篮之中。
「不容易啊。」谢迁道,「这要是换了两年前,或还可以,谁知心学这两年在悄无声息中,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且心学也乃是儒学,或有其存在的意义,贸然去阻断传播,也或会引起士子人心浮动。」
虽然谢迁也很抵触张周的崛起,可在很多事上,谢迁也是要脸的。
想靠自己的话语权,把张周打压,在朝堂上这么做也就算了,现在还要把战场延伸到学术界?
那岂不会被人说是以大欺小,甚至是倚老卖老?
年轻人还真未必会吃他们这一套。
朝中大臣因为有上升渠道被他们所掌控,再加上一个个都是官场老油子,逼着他们往传统文臣这边站队。
但那些年轻士子可说是年轻气盛,跟他们内阁的利益纠葛并不大,他们似乎在很多事上,更加随心所欲,更倾向于听从内心的召唤,而不是以利益驱使非要跟张周作对。
李东阳问道:「那你觉得,程克勤在此事上,可有曾出面出力?」
谢迁看出李东阳的执着。
之前李东阳对张周崛起这件事,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容忍了,但眼见张周要在学术界扬名,李东阳或许是再也忍不了。
毕竟在朝野中,之前一向最被人推崇和称道的「名师」,或者说是天下读书人之师的人,不是刘健也不是谢迁,而是李东阳。
很多人能以拜访李东阳为荣。
现在张周等于是抢夺了李东阳这名头。
谢迁摇摇头:「不清楚。」
「那为何一介年轻人,却可以在学问上如此有造诣?先前的《会典》修撰,便有诸多不合理之处,以他的年岁断然不可能在短短数月之内,将《会典》修好,或是有人在暗中相助,程克勤怎么说也该是其中一员了吧?」
李东阳上来一股倔脾气,好像非要把事情探究清楚。
谢迁道:「最近克勤虽说是回到翰林院,但一直名声不显,都快忘了他这号人。你要说他在暗中相助于张秉宽,倒也是无凭无据。」
李东阳带着几分厉色道:「那就从他身上入手,翰林院中,绝对不该出现张秉宽的党羽。」
谢迁问道:「那济之……」
这是问,你还是针对程敏政,那王鏊要不要一起对付了?
「身为人师,王济之怎么也该要点脸吧?难道他不知道弟子在朝地位高过他,他反倒无立足之地?」
李东阳的意思,是先针对程敏政,把程敏政彻底打压到离开朝堂。
至于王鏊,虽然现在我们也疏远他,但他到底还可以抢救一下,因为当张周的座师也是很有压力的,回头张周真在翰林院体系中被拔擢起来,王鏊自己没颜面,会自己退的。
「嗯。」谢迁点头,他似乎明白了现在李东阳的恼怒之处在哪里,也明白了要先从张周身边人下手。
让张周独木难支。
这似乎跟萧敬先削王守仁的策略,是相一致的。
乾清宫内。
萧敬将几分参劾王守仁的奏疏,呈递到朱祐樘面前。
几份奏疏参劾得很有目的性,且非常配合时机,显然也是萧敬在背后安排,但具体是如何运作,是不会给留下话柄的,且在参劾王守仁的奏疏中,也显得是有理有据。
「……陛下,新建伯虽在治军上能力突出,但过于突显于勇猛、异军突起,甚至是孤军奋战,而非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以他的才能,或是有治军之能,却无安边之力。在几份奏疏中,
还有大同地方的上奏,尤其提到了大同地方税收及库藏之乱象,很多人借机敛财,这些人都是新建伯的嫡系……新建伯对这些人,也略有纵容了。」
萧敬以往是不会这么去跟皇帝说话的。
但现在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也要被迫走人了,既然要在走之前做点事情,打不过张周,还压不了一个初出茅庐的王守仁?
就算你王守仁不怕,你也要顾虑一下你在朝当翰林官的爹,正是因为你王守仁也有「软肋」,往往才更容易下手。
朱祐樘道:「这些人,到这时候居然还质疑新建伯?他们觉得,自己更有能耐不成?」
皇帝所针对的,并不在萧敬身上,而在那些参劾王守仁的人。
或者在皇帝看来,是把萧敬当成转述者,而不是当成幕后元凶。
也是因为朱祐樘一向对身边人过于信任,就算是明知身边人花花肠子多,他也能护短,基本上不会去追究。
萧敬道:「陛下,先前就有朝中大臣提过,说是以勋贵兼任宪官,乃是权宜之计,而今大同等地已经相对平稳,似乎也没必要再以新建伯督地方军务,这很容易产生文武不分,军政不分的情况。这会让下面当官的,很难做。」
在大明,调兵和统兵的是两批人,一文一武。
调兵的自然有筹谋一切的权力,管着军政的方方面面,而武勋则听令行事便可,甚至在带兵打仗时,往往也都是以文臣为首。
但在张周崛起之后,这情况跟以往大为不同。
张周那边……下面的人是真的没招,想出手针对也不行。
那就只能从跟张周情况相仿的王守仁身上下刀。
朱祐樘一时沉默。
倒不是说朱祐樘对王守仁不够信任,而是他也知道朝堂的规矩,既当球员又当裁判的事,是必然会出乱子的,朱祐樘对张周足够推崇和信任,也没让张周到西北去统兵调兵,现在王守仁一直守在一个宣大总制的位子上,就会显得不太合情合理。
「陛下,还有臣僚提议,说是可以让新建伯回朝,在都督府内供职,京师中有京营需要训练,且研武堂内也需要教习,各处的军将到京之后,也需要有能人栽培。」
萧敬道,「以奴婢想来,有本事的人,无论在什么差事上,也能尽到其本份之责,不会辜负陛下您的信任。」
「嗯。」朱祐樘这次是点头的。
当皇帝的看待这件事,也不会觉得把将领调离边疆,就是对其失去信任。
不然的话,那他早就把张周派去西北,而不是留在京城了。
留在天子脚下的,往往更有能耐。
有这样的想法,皇帝自然也会觉得,把王守仁调回京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现在也不是踏平草原的时机,还需要几年的准备,那王守仁先回来培养更多的军将……简直是再好不过的。
萧敬见此事有戏,顺杆往上爬,道:「陛下,吏部马尚书先前一直在举荐宣府巡抚刘大夏,说是此人有运筹的能耐,今年以来,宣府的府库财税等事,比以往几年好了很多。由他去统筹宣大事务,似乎是再合适不过。」
萧敬说到这里,似乎就等着皇帝首肯。
那他计划将会达成。
却是没想到朱祐樘突然厉目打量过去,问道:「你为何这么着急,要把新建伯给调离西北?」
「啊?」萧敬一听,突然感觉到自己好像是被皇帝钓鱼执法了,他赶紧跪下来道,「奴婢绝无此意,奴婢只是想提请,乃都是传达朝中臣僚的意见,并无私做主张之意。」
「是吗?」
朱祐樘神色倒是很严厉,却也并不太着恼,好
像也没打算把萧敬怎样。
萧敬也只能认为,这是皇帝对自己态度的试探了。
萧敬道:「陛下,要是您不确定此事,可以先征询一下蔡国公的意见。」
「朕用人,也不是每件事都要问秉宽,你以为朕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朱祐樘语气仍旧带着厉色,「况且,让朕问秉宽,把新建伯如何调用,秉宽能怎么说?他亲自举荐了新建伯,并一步步看着新建伯到今日的地位,无论是保还是贬,都会招惹他人的闲话。或会说他嫉贤妒能,或会说他包庇亲信……朕都能想到那群参劾此事之人的嘴脸!」
萧敬心里万马奔腾。
他在想,陛下您倒是很懂那些大臣的套路。
大臣做事,总是翻来覆去占着道理。
儒家最讲求的就是诡辩。
「新建伯是可以回京,但绝不是现在。」朱祐樘最后对此事拍板,「今年不行,明年也不行!朕没法让秉宽踏足疆场,哪怕只是让新建伯去当个震慑牛鬼蛇神的煞神,他也该留在西北。否则鞑靼人怎知大明的威风何在?至于财税那点事,就不必桩桩件件拿到朕面前提了!」
萧敬心中有点万念俱灰。
明明已经考虑到了皇帝的心思,也想到了事情的方方面面,觉得很有把握,才在皇帝面前提出来。
谁知道就算张周人不在京师,还是能隔空把王守仁给保下来。
这就让萧敬分外无力。
似乎他也明白,就算是自己要退下去,也没机会去撼动张周身边这群人在朝中的地位,这都已经无关乎张周保不保的问题。
而在于……
皇帝就认准了这群人,除非张周说非换不可,否则他人就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