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汉元年,十二月中。
刘辩回到了洛阳城,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入宫。
皇城外,不起眼的一家茶馆。
包房内,温暖如春,不冷不热。
刘辩穿着单衣,手里拿着一封信,面露古怪之色。
他对面坐着前司空,刘弘。
刘弘也是老刘家的人,与丁宫,刘虞曾是刘辩即位之初的‘三公’。
后来在袁家一事上,丁宫犯糊涂,刘弘跟着一起‘致仕’了。
刘辩神情之所以古怪,是因为手里的这封信,这封信的署名是:杨彪。
但仔细分辨就会发现,这是模仿的字迹。
相比于两年前,刘弘老了太多,白发苍苍,面容倦怠,躬身与刘辩道:“臣知道是有人假借丞相之后,诱使臣入京,但臣也不得不来。”
“猜得出是谁做的?”刘辩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抬起眼皮看向他。
刘弘道:“臣猜测不到。”
刘辩也猜不到。
刘弘的进京,是一种突然行为,表面上看,好像是王允招来‘助威’的,可实际上又牵扯到了杨彪。
‘这背后的人,会是谁呢……’
刘辩一时间想到了很多人,却没有办法断定,忽的目光一动,道:“近来朝廷不少人举荐刘虞回朝,担任左仆射,你怎么看?”
现在尚书台只剩下一个丞相,左右仆射空缺,杨彪崇尚‘无为’,补缺就成了当务之急。
刘弘面色不改,躬着身道:“臣不在朝,不敢妄言。”
刘辩静静看着他,道:“卿家有没有复起之意?”
刘弘抬起手,道:“臣年老体衰,精力不复从前,恐不能为陛下分忧。”
刘辩将桌上的信递给潘隐,看着刘弘道:“卿家既然这么说,朕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刘弘见刘辩要走,神情陡变,伏地道:“陛下,王允所为,虽是阴诡手段,居心叵测,但立太子,乃是国本,自古皆然,请陛下三思!”
刘辩脚步一顿,转头看向他,淡淡道:“诛王允三族,还阻止不了你们私言废立吗?”
刘弘神情未变,没敢再说。
刘辩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出了茶馆,刘辩上马车,来到城外。
只见蔡文姬带着几个宫女,遥遥的目送着他父亲的马车远去。
蔡邕被褫夺官职、贬为庶人,可以说是空前的打击,一病好多天。
在众多人的劝慰之下,长叹良久,决定出京游学。
刘辩来到蔡文姬边上,揽着她的腰,道:“国丈性情阔达,徒好虚名,朕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他,不然哪天被人当枪使都不知道。”
刘辩也是有感而发,他那个大将军舅舅,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上还浑然不知。
而蔡邕,比何进还差的远。
蔡文姬抿了抿嘴,转头看向刘辩,轻声道:“陛下,羊儿……”
刘辩微微一笑,道:“朕为他取名‘绍’,自然是寄予厚望的。只不过,这朝野有心人太多,朕担心一些旧事重演。”
蔡文姬与刘辩也是老夫老妻了,很多事情,尤其关于‘刘绍’,说的很开了。
蔡文姬遭遇了王允这一事后,心里也感到后怕,再联系着汉武帝时的‘巫蛊之祸’,就更是娇躯冰冷,纵然舍不得,还是咬着嘴唇,低声道:“陛下,要不要,将羊儿放到宫外?”
刘辩一怔,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再看看。”
刘辩其实是在宫外史姓道人家里长大的,人称‘史侯’,主要就是担心宫里养不活。
蔡文姬轻轻嗯了一声,望着已经消失在视线里他父亲的马车,心里担忧着他的孩子。
而这会儿,唐瑁从永乐宫出来,神情多少有些不好。
在王允举荐刘绍为太子落败后,唐瑁觉得他的外孙有希望了,居然悄然联络起来。
可想而知的处处碰壁,何太后也没给他好脸色。
出了永乐宫,唐瑁还是不甘心,转身想要去永安宫见他女儿唐姬。
徐衍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笑呵呵的道:“唐公,深宫禁地,可不能乱走。”
唐瑁从来是看不起阉人的,加上一肚子火,没有一点好脸色的道:“我有陛下御赐金牌,为什么不能进?”
“可带来了?”徐衍问道。
唐瑁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来,道:“你查验吧。”
徐衍接过来,认认真真的查看一番,点头道:“确实是真的。”
唐瑁伸着手,正等着徐衍还给他,却看见徐衍慢慢悠悠的揣入怀里。
唐瑁神情立变,喝道:“这是陛下的御赐金牌,你一小小黄门,也敢藏匿?”
徐衍只是微笑,不说话。
唐瑁盯着徐衍,猛的脸色一变,双眼大睁,写满了惊愕与怀疑。
徐衍见他明白了,笑容没了,上前一步,低声道:“私言废立,扰乱朝纲。唐公,王允夷三族、蔡公庶人出京,你选哪一个?”
唐瑁不惊愕了,改惊恐了。
他已经完全明白徐衍话里的意思了。
唐瑁双手不自禁的哆嗦,道:“贵贵人人,这,是,陛下的意思?”
徐衍退后,面色恭谨的道:“小人可什么都没说。”
唐瑁嘴角抽了抽,一个字说不出来。
徐衍等了一会儿,道:“小人为唐公准备了马车,唐公请?”
唐瑁有些艰难的挪动脚步,脸上僵硬的似笑非笑。
走了一阵子,徐衍又道:“唐公,以后再想入京,还请先与小人打声招呼,以做接待。”
唐瑁面若死灰,涌动没有多久的豪情,就在这悄无声息中,被剿灭的一干二净。
徐衍送着唐瑁出洛阳的同时,王允被从天牢转移到了廷尉府。
并没有囚车,而是四周封闭严实的马车,四周是刑曹,廷尉府的差役。
“王允,你该死!”
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二十多人,追着马车破口大骂。
“你凭什么裁我!?”
“我犯了什么罪,你要罢我的官!”
“王允,你擅权乱国,罪大恶极!”
这些人,明显是做过官的,一桌话里,斯文得体,骂人都很讲究,更不会像普通老百姓扔石头,臭鸡蛋。
刑曹,廷尉府的差役很紧张,暗自防备着。
马车里的王允,漠然着脸,双眸愤恨难当。
等到了廷尉府,钟繇亲自押送,将他安排到了一间最为干净的牢房。
王允对这些毫无在意,坐下后,盯着钟繇道:“老夫问你,陛下可有立下太子的诏书?”
钟繇皱眉,完全想不到,王允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不肯放弃。
稍稍沉吟,钟繇道:“王公,自古以来,东宫便是禁忌,朝臣不可妄言废立,事到如今,又是何必。”
王允冷哼一声,道:“东宫乃是国本,此时不立,更待何时?”
钟繇暗自摇头,道:“陛下没有旨意,不过口头示下,不得再言太子一事。”
王允有些出神,旋即噗通一声跪地,疾呼道:“陛下,糊涂啊……”
钟繇见状,没有再管他,离开牢房。
刚走没几步,便有小吏迎过来,低声道:“廷尉,宫里的旨意下了。”
钟繇不意外,道:“你盯紧王公,不能出任何事情。”
小吏连忙应下。
钟繇出了牢房,接了旨意,便又派人通知刑曹,御史台。
计划明天审结此案。
御史台,刑曹的反应同样快,在朝野瞩目之下,三法司没有丝毫耽搁,迅速商议。
第二天,廷尉府便开审,实则上,罪名早就定好了,王允也认了,只不过是走个形式。
原本钟繇等人还担心王允会翻供,但一切顺利的有些超乎意外。
等钟繇等人定案上呈到崇德殿的时候,刘辩正在与皇甫嵩说话。
刘辩笑容满面,舒了口气,道:“医师已经确定,卢卿家应当没事了,可以熬过这个冬天。”
皇甫嵩躬身,心里却是凝重不减,以卢植的身体来说,也就是这一年半年的事情了。
刘辩喝了口茶,道:“卿家先前说,那李儒投靠了董卓?而董卓正在极力拉拢吕布,吕布与丁原日生嫌隙?”
皇甫嵩肃容抬手,道:“是。陛下,丁原的情势不容乐观,孙坚也不听他号令,臣担心徐州会落入董卓之手。”
刘辩却没说话,看向门外,心里嘀咕道:‘这一幕,是越来越像了。’
不知不觉间,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皇甫嵩见刘辩久久不言,等了一阵子,道:“陛下,是否做些准备?”
刘辩立马回过神,下意识的嗯了一声,道:“怎么说?”
皇甫嵩看着刘辩,道:“大司马府的建议是,派曹操入琅琊郡,给公孙瓒增兵一万入汝南郡,命徐荣继续向南推进,对董卓形报夹之势。”
刘辩这才彻底回过神,仔细推敲一番,摇头道:“青州甫定,曹操不能离开,决不能给青州乱匪降而复叛的机会!”
“至于公孙瓒,哼,他玩的把戏,还骗不过朕!他手里现在至少有两万人马。”
“徐荣不能继续南下了,朕准备,命他与张辽调防。张辽督兖州军事,徐荣调入冀州。”
刘辩看着皇甫嵩,斟酌着说道。
皇甫嵩当即抬手道:“陛下,这不岂是坐看董卓吞下徐州?”
刘辩淡淡一笑,道:“卿家不用担心,区区董卓,能治他的人太多,朕从来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对了,那袁绍不是手下无人吗?大司马府给汉中去信,将刘备手下的关羽,暂调给袁绍。”
“陛下,真的不做安排吗?”皇甫嵩还是不安心的追问道。
董卓一旦吞下徐州,实力大增。
徐州又是兵家必争之地,让董卓得了这个地方,后果不可想象!
刘辩从容一笑,道:“卿家放心好了,董卓的结局是早就注定的,朕都安排好了。”
皇甫嵩一怔,什么叫做都已经安排好了?
这时,潘隐进来,递给刘辩一道奏本,道:“陛下,廷尉府已经审结,定于明日行刑。”
刘辩翻看看了眼便放到一旁,与皇甫嵩道:“朕向来不认为杀人能解决问题,但有时候,确实可以通过杀人解决其他一些问题。比如说,近来朝政比以往顺畅了一倍不止,扯皮的事情好像突然少了一大半,效率书翻倍的提升。”
皇甫嵩躬身,没有说话。
王允的处置,对纷乱不堪的朝局,有了极大的震慑作用。
刘辩也没指望皇甫嵩能说出什么,看向潘隐道:“传话给尚书台,要丞相统领六曹,总好年终总结,并对明年的规划做出安排,尽快上呈。”
“是。”潘隐道。
刘辩又喝了口茶,道:“卿家,大司马府的改革也要加快,尤其是‘军政分离’,要井然有序的推进,不能耽搁,对于一些尚且不具备条件的,暂且不动,有条件的,不得拖延。”
“臣领旨!”皇甫嵩躬身道。
刘辩顿了一会儿,看着皇甫嵩,道:“近来,对于曹操弹劾之声又起了?”
皇甫嵩神情如常,道:“皆是因为夏侯渊而起。”
刘辩嗯了一声,思索着道:“夏侯渊……曹操,大司马府是怎么看的?”
对于营救夏侯渊,曹操采取一种十分‘蛮横’的姿态,给大司马府的信,都是在强调夏侯渊以及他的功绩,丝毫没有认罪的意思。
“臣以为,须恩威并重。”皇甫嵩直视着刘辩说道。
对于做出京观之事的皇甫嵩来说,为了平乱,事态紧急之下,劫掠一些世家的钱粮,并不算什么大事情。关键在于,曹操的态度,显得‘骄纵’了。
皇甫嵩的意思很简单,刘辩之前,对曹操太过‘恩重’,为他挡下了那么多事情,现在立有大功,难免恃宠而骄。
刘辩若有所思的点头,道:“青州刚定,还须至少两到三年才能稳定,朱卿家不够狠厉,很多事情做不来,曹操……”
皇甫嵩自然看得明白,道:“陛下,曹操在北海国,东莱郡屯田,加上黄巾乱匪降卒,加起来总兵力,可能超过二十万。北海国与东莱郡又占青州一半,三面环冀州,兖州,徐州,乃是一个偏据之地,他生出异心,朝廷恐难制约。”
“大司马府是什么想法?”刘辩看着皇甫嵩道。
对于末代王朝来说,不止是皇帝,京城里的官员,对于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将帅,一直深以为警惕的。
而曹操,刘辩现在也有些棘手了,因为他成势了。
皇甫嵩神情严肃起来,抬着手,道:“陛下,臣打算将曹操调到济南,命他督青州军事,以此分散他的兵力,削弱他在北海、东莱的根基。”
刘辩摇头,道:“对其他人可以,对曹操行不通。”
皇甫嵩顿了下,道:“那,分散他的部众?”
刘辩沉吟不语。
曹操之所以能成势,是因为这个人不止自身有强大外,还有足够的人格魅力!
这种人在乱世中,简直是天生的王者。
如曹操,如刘备,也如江东孙家。
在历史上的十八路诸侯中,这三人只不过是小喽啰,反而是这三人最后各自成势,而当时如袁绍,袁术,公孙瓒等声势浩大之人则相继败亡,相比之下,简直不堪一击。
皇甫嵩明显感觉到了刘辩的左右为难,道:“陛下,那,大司马府派人接管他的屯田?”
皇甫嵩的目的,还是分割曹操的兵力,削弱他的势力。
刘辩想了再三,道:“潘隐,传曹操入京。”
“是。”潘隐应着道。
皇甫嵩没有再说话,知道刘辩自有安排了。
刘辩坐起身,双眼闪过光芒,道:“朝廷这边差不多了,明年起,朕考虑在司隶清丈田亩,卿家以为如何?”
皇甫嵩神情立变,抬手躬身,沉声道:“陛下,臣认为太过着急了,不如等平定天下,再推行不迟!”
刘辩看着他,伸手拿起茶杯喝茶。
这种话,卢植劝过他,杨彪,荀彧,荀攸,钟繇等人都劝过,认为太过操切,将适得其反。
皇甫嵩注视着刘辩,道:“陛下,明年推行,将比袁术等谋逆,严重十倍不止!”
刘辩眉头一挑,到嘴边的茶杯一顿,没有掩饰怀疑的脸色,道:“不止于吧?北方七州,尽在朝廷的控制之下,还有谁能谋逆不成?”
皇甫嵩面不改色,语气似有严厉,道:“臣第一次面见陛下,所言非虚,但所行须慎之又慎!臣斗胆,王莽之败,不在篡逆亦不在光武圣明,而在于所行操切,激起众怒。”
刘辩眉头皱了又皱,心里还是不肯放弃。
皇甫嵩看出来了,忽然伏地,道:“陛下,年不过二十,有的是时间,何须这般急切?陛下不是常言,时间才是一切的敌人吗?请陛下三思!”
刘辩还是第一次见皇甫嵩这般‘失态’,猛的心中警醒,深吸一口气,伸手拉他起来,道:“是朕有些得意忘形了。”
刘辩从皇甫嵩的反应中,惊恐的发现了一件事,做皇帝久了,越发听不进其他人的话,有些独断专行了。
这是大忌!
皇甫嵩见刘辩听进去了,心里稍松,坐定整理着衣服,又道:“陛下,此事也不可传出!”
刘辩点点头,道:“朕嘱咐过了,应当无碍。”
皇甫嵩这才放心,道:“臣举荐士燮为交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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