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汉五年,二月中。
刑曹。
司马儁更显的苍老了,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家,风雨无阻,从不迟到,更不早退,按班按点。
刑曹的事务处理的也是中规中矩,偶有小错,从无大过。
加上司马儁在朝廷里鲜少发声,反而使得他的‘威望’更加隆重,朝野里不管官职大小,对他都是客气的‘司马公’,尊敬有加。
司马朗从外面进来,满脸的急色,脚步都有些乱。
司马儁头也不抬,道:“临事不乱,静心定足。”
司马朗一顿,继而深吸一口气,沉色上前,低声道:“祖父,外面突然疯传,说是丞相府家奴,在弘农大肆占地,欧伤百姓,甚至于驱逐官吏。”
司马儁手里的笔一顿,慢慢抬起头,道:“有人迫不及待,要赶走丞相了?”
司马朗点头,虽然满心不安,还是保持着镇定之色,道:“祖父,我担心,这个案子会落到刑曹。”
‘查办丞相’可不是好差事,尤其是四世三公的杨家,不管成败,对他们司马家来说,都只有害处!
司马儁老脸无波,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压着心里的不舒服,而后看着司马朗,淡淡道:“你觉得会是谁做的?”
“颍川……”
司马朗差点脱口而出‘颍川党’,又连忙瞥了眼外面,情知是他祖父考校,思索再三,道:“我认为,吏曹的可能性最高。”
吏曹尚书荀攸,掌管了近几年大小官吏的任命权,毫不夸张的说,整个大汉,处处都有他任命的官吏!
弘农更不例外!
司马家虽然同是颍川世家,但却与二荀等人保持着距离,外界没有认为司马家是‘颍川党’,司马家更是不认可。
司马儁面上多了一丝异色,道:“这件事,不会是二荀手笔。”
司马朗一怔,而后心里惊悚,道:“莫不是,钟仆射?”
司马儁沉默片刻,摇头道:“也未必是。身在局中,对于未知的事情,哪怕亲眼所见也不可尽信。”
司马朗抬起手,道:“孙儿受教。”
司马儁嗓子发痒,想要咳嗽,又大口浓茶入喉,好一阵子,才道:“这种时候,最希望无事发生的便是颍川党,大概率不是他们的手笔。涉及丞相,这个所谓的案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我头上。”
司马朗拧起眉头,道:“祖父,不是他们的手笔,那会是谁?祖父向来远离朝局,这个案子,祖父不是最好的人选吗?”
司马儁闻言,少见的笑了起来,道:“你能这么想,说明你确实认真了。不过,你忽略了一点,那位毕竟是丞相。刑曹的品佚虽然上去了,可到底隶属于尚书台,加上我与杨家的关系,这个案子,多半会不了了之。”
司马朗愣住了,他祖父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旋即他急忙道:“不,祖父,他,不是,不是要换相了吗?怎么会不了了之?”
司马儁对司马朗的反应倒是满意,道:“不着急,慢慢看就是了。”
司马朗见他祖父毫无惊慌,心里松口气,而后低声道:“祖父,我们要不要做些事情?”
司马儁摇头,忽的又抬头,盯着司马朗,道:“你父亲?”
司马朗脸色变了变,没想到他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让他祖父察觉到了,有些僵硬的道:“是,父亲想要回洛阳。”
司马儁冷哼一声,道:“等我死了。”
司马朗心神一抖,只觉脖子发冷,大气不敢喘。
刑曹边上,刚搬来的御史台同样在商议着这件事,与司马朗想的不一样,他们觉得,这个案子会落到御史台,戏志才与刘协商议了半晌。
而另一边上任廷尉的王朗,顾不得其他,出了廷尉府,直奔丞相府。
六曹所在地,则相对平静,仿佛无事发生,自顾的忙着各种事情。
皇宫,永安宫。
刘辩坐在刘愈的床边,看着脸色煞白,嘴角哆嗦着的小家伙,神情全是担忧。
边上的医师慢慢收回手,与刘辩道:“陛下切勿担心,二殿下只是感染了风寒,并无大碍,微臣开几服药,休息几日便会好。”
刘辩长松一口气,道:“辛苦了。”
“微臣不敢。”医师应着,转身去开药方。
刘辩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脸,只觉滚烫,而身体又冰冷一片,心里不由沉重如石。
这小家伙出生便先天不足,常常生病,尤其到了冬天,每一次都令人揪心不已。
唐姬在一旁抹着泪,心疼的不行。
这时左栗悄步进来,在刘辩耳边低语了一阵。
刘辩摆了摆手,道:“盯着吧。”
左栗刚要后退,又道:“陛下,曹操的女儿进宫了,正在陪公主玩。”
刘辩不怎么在意,道:“让她们玩吧,不要让她知道。”
刘旌与刘愈是龙凤胎,小丫头才四岁,到现在为止,宫里都瞒着她弟弟的事。
左栗应着,悄步后退出去。
不多时,唐姬端着药,小心翼翼的喂给刘愈。
小家伙吐药,眉头紧锁,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朕来吧。”
刘辩见着,从唐姬手里拿过药碗,亲自喂给小家伙。
不知道刘愈是不是听到了,在刘辩的勺子到了嘴边,小家伙居然张开了嘴。
刘辩吹冷药汤,一点一点喂给他。
等一碗药喝完,小家伙的脸色仿佛好了不少,眉头有松开的迹象。
刘辩拿着手帕,给他擦着冷汗,而后掖好被角,心里轻叹。
他就两个儿子,这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年。
又坐了一阵子,见小家伙和缓了,刘辩这才无声的离开永安宫。
这会儿,王朗已经在丞相府了。
身形肥硕的杨彪,这会儿正坐在桥头,拿着鱼竿,兴致勃勃的在钓鱼。
王朗没有见丞相的礼仪,大步过来,急声道:“你还有心思钓鱼,他们要对你动手了。”
杨彪浑然不在意,盯着冰窟窿,大声道:“王先生,吃了吗?”
王朗闻听,来到近前,看着他的侧脸,心里有所动,道:“你有对策了?”
杨彪头也不转,语气郎朗的道:“王先生,现在不是饭点啊,没饭可吃。”
王朗见杨彪作态,声音完全不似以前的小心翼翼,越发狐疑,道:“你真的不担心?”
杨彪忽的叹了口气,道:“景兴啊,我好不容易有点兴致,全给你败坏了。”
王朗在杨彪身上,仿佛看到了在中平年间的模样,怔了又怔,道:“你,上书了?”
杨彪胖脸没了以往的紧绷,都是从容笑意,道:“嗯,一大早就送进宫了。”
王朗却拧起眉头,道:“这么长时间,宫里没有半点动静。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杨彪这才回头看向他,见王朗忧心忡忡,忍不住的大笑起来,道:“王景兴啊王景兴……”
在未入仕前的王朗,从容自如,对朝局看的十分透彻。但自从入仕以来,深陷其中,完全没了以往的洞彻明朗。
王朗何尝不知,但朝局太过晦涩,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他怎么能如以前?
不过,杨彪这种反应,倒是令王朗没了之前那么紧张,坐到他边上,淡淡道:“你有把握全身而退?”
杨彪笑容慢慢收敛,盯着那个冰洞,叹了口气,道:“尽人事,听天命。”
王朗默默思索,没有急着答话。
杨彪这句话,可不是丧气话。
杨彪想要全身而退,首先就是要朝野答应,是以要‘尽人事’,安抚各方,既不能现在就对他下手,还要确保他离开尚书台后,不被秋后算账,反攻倒算。
而‘听天命’,则是宫里的态度。
宫里对杨彪的不满,不是因杨彪担任丞相后的‘无为’,而是作为四世三公的杨彪以及杨家与过往的阉党、何进、袁家等牵扯太深,关系复杂。
如果宫里始终‘猜疑’,甚至是‘记恨’,那杨彪决然不可能安稳的抽身而走,太平无事。
“你觉得,宫里是什么态度?”好半晌,王朗轻声道。
杨彪小眼睛眨动着,面无表情,道:“猜不到。我试着打探过,没有人漏口风。”
王朗神情动了动,眉头下意识的皱起,道:“这么说来,要么是陛下没有提及。要么,是讳莫如深,不敢多嘴。”
“我也是这么想的。”
杨彪表面从容,心里可是一直提心吊胆。
一旦他‘入罪’,后果简直不可想象,他们‘四世三公’的杨家,或许就要步袁氏的后尘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王朗转头看向杨彪,道:“要不要,与钟繇聊一聊?”
钟繇,是公认的接替杨彪的下一任丞相。也是王朗的前任廷尉。
杨彪摇头,道:“我与二荀聊过,他们应该不会,毕竟我如果入罪,对他们也没好处。至于钟繇,我听说,刘虞要回京了。”
王朗一怔,道:“刘公回京?为什么?他,他回来任职何处?”
刘虞是中平六年的太尉,还是皇族,在现今朝野来说,威望隆重,甚至是压过皇甫嵩的!
在去年以前,刘虞是继任丞相的热门人选,朝野咸望。
杨彪道:“不清楚。”
王朗若有所动,道:“这么说来,我突然想起来,宫里,好像从未说过,由钟繇来继任丞相?”
杨彪小眼睛眨了眨,突然醒悟过来般,道:“你是说,刘虞?”
王朗没好气的道:“这种时候,你还装傻充愣?”
杨彪有些勉强笑了笑,道:“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还是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王朗心里还在想着刘虞回京的事,如果是刘虞任丞相,很多事情便好转圜了。
刘虞向来‘公允’、‘稳重’,‘识大体’,不是那种激进作为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