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怕颍川党吗?”
对于杨修的劝说,王朗丝毫不在意的问道。
杨修认真想了想,道:“父亲并不在意颍川党。”
杨彪在位的时候,‘颍川党’只是初露苗头,相比四世三公的杨家,荀攸,荀彧,钟繇都是不起的小辈,甚至于根本不值一提。
王朗神情淡漠,道:“我也不在意。”
杨修不解其意,道:“老师,颍川党占据大半朝廷,他们要是发难,老师,怕是也不好应对吧。”
王朗看着杨修一脸的担忧,忽然笑了,道:“在朝廷的这几年,我发现了一件事,看似寻常,微不足道,却是身为人臣,无法逃避,但又是安身立命的关键所在。”
杨修双眼大睁,有些不可思议,道:“关键所在?老师发现了什么?”
王朗双眼里出现了一丝得意,坐好一点,道:“两个字:帝心。”
杨修面露思索,好像听懂了一些又不得要领,抬手道:“还请老师指点。”
王朗对于杨修这个门生还是很喜欢的,倒也没有藏掖,道:“简而言之,就是宫里陛下的心性与作风。经过我多年的观察,在陛下的心中,国政大于一切。所谓的舅舅,也就是何大将军,到后来的袁家,王允,以及你父亲,不论声望、功劳亦或者是品德,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能不能为他处理国政。”
杨修轻轻点头,这一点他是深有体会,他父亲为了避免杨家重蹈袁家覆辙,在相位上,一直是‘无为而治’,这一点令宫里大为厌恶,以至于朝野众所周知。
“再到如今的‘颍川党’,”
王朗继续说道:“这些人都算是年轻人,是陛下着力培养,取代先帝时期之人,是属于他的朝臣。这些人最重要的特点不是在陛下继位以来,一直支持陛下又躲开了各种纷争,最重要的,他们能为陛下做事。中平年以前的弊政,基本上都是‘颍川党’在清理,这是陛下最看重的一点。”
杨修有些听糊涂了,道:“既然陛下如此看重他们,老师为何还公然与他们为难?尤其是在尚书台,还与曹操密谈。这不止‘颍川党’会记恨,陛下也会猜疑吧?”
王朗得意一笑,道:“你还是没明白。陛下看重的,是做事的人,重点在做事,而不是人。这个‘人’,在过去可以是阉党,可以大将军何进,也可以是袁家、是王允,还可以是董卓、袁绍等等,现在是‘颍川党’,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杨修似乎听懂了,可还是困惑不安,道:“老师,伱到底要做什么?”
王朗自信的拿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道:“对于‘颍川党’,我完全可以不用在意。我只要做事给陛下看看就行了,只要我在做事,‘颍川党’与我为难,那本质上就是为难陛下。这种时候,陛下会倾向我。”
杨修彻底明悟了,却皱眉道:“老师,一定要这么做吗?不怕与虎谋皮吗?”
在杨修看来,他老师这个举动太过危险了,‘颍川党’气候已成,一旦真的对王朗动手,未必还会有王朗自证的机会。同样的,那曹操也是大麻烦,不应该轻易触碰,尤其是在尚书台,宫里的眼皮子底下,简直形同挑衅!
王朗脸上浮现笑容,道:“我就是做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不怕陛下知晓。至于曹操,大司马已经告假多日了,眼见要不行,曹操这位信任大司马,即便有些冒险,也须结交。”
杨修总觉得王朗的话哪里不对劲,百般思索,忽然道:“老师,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王朗向来知道杨修聪慧,见瞒不过他,便道:“其他事情,你暂且无需知道。还是那句话,你在尚书台,埋头做事,其他的不要管,不听不闻,过一段时间,我将你外放出去,省得我们担心。”
杨修听到王朗这么说,不再多言,抬手道:“学生让老师担忧了。”
王朗看着杨修,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轻叹道:“朝局晦涩,人心不古,我与你父亲能做的并不多,将来,能否再兴大汉,还要靠你们。”
杨修抬手而拜,深深伏地。
……
曹府。
后堂。
两盏灯,一张棋盘,棋子啪啪啪落下,再无其他声音。
贾诩不是郭嘉,以谨慎为要,不似郭嘉豁达开朗。
曹操城府渐深,又对贾诩有戒备,始终面无表情的的盯着棋盘,思索着棋局。
吱呀
这时,丁夫人推门而入,端着盘子,来到近前,轻手轻脚的摆放。
曹操瞥了眼盘子里的温酒,温声道:“天晚了,你早点休息,无需管我们。”
丁夫人轻声应着,有些好奇的打量了贾诩一眼,退后出去。
听到关门声,曹操这才轻吐口气,抬头看向贾诩,道:“文和,怎么看今天的事情?”
贾诩即便足不出户,对洛阳城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还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落子道:“所谓的‘建安五年施政纲要’,是必然会通过的,陛下苦心孤诣多年,没人能挡。将军出面,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曹操伸手倒酒,道:“文和不觉得我冒失?”
贾诩不太喜欢喝酒,还是陪着曹操喝了一杯,而后道:“不觉得。想必王廷尉以及尚书台诸公,都会感谢将军仗义出手,全乎了朝廷的颜面。”
曹操喝了口热酒,伸手拿起棋子,道:“文和,对王廷尉突然发难尚书台怎么看?”
贾诩同样捏着棋子,道:“应该看到了某种机会,陛下对‘颍川党’不满早有迹象。如果颍川党倒下,或许王廷尉能一跃冲天,入尚书台拜相。”
曹操一怔,抬头看向贾诩。
这是他未设想的道路,只当王朗或者是身后的人有其他图谋,万万没料到,还有这种可能!
不过仔细算起来,尚书台、六曹九寺里的大人物,要么老的要死,要么资历尚浅,王朗在其中还颇为凸显。
不过片刻,曹操摇了摇头,道:“陛下对‘颍川党’不满是真的,可还不到忌惮的程度,而今‘新政’到了最紧要的时候,断然不可能清理‘颍川党’。”
贾诩点头,跟着落子,道:“那么就是为了‘新政’的某些好处,大理寺掌审断,一旦铺向全国,必然对‘颍川党’的权力造成冲击,王廷尉或是要先下手为强了。”
曹操又拿起茶杯,双眼冷漠,道:“文和是说,朝廷又要有党争了?”
“不至于,”
贾诩专注的盯着棋盘,道:“‘党争’会引来陛下的雷霆之怒,只不过是暗地里的争斗浮于水面罢了。”
曹操对他与贾诩的这种对话模式很不喜,强忍着不耐,放下茶杯,道:“文和,怎么看大司马府?”
贾诩落子后,收回手,直视着曹操,道:“大司马或许挺不过明年一月,届时,将军便是事实上的大司马。在与‘颍川党’以及王廷尉的关系上,要小心拿捏。”
曹操分外想念郭嘉了。
郭嘉虽然不太擅长朝廷争斗,可提出的建议总是有效的,合乎曹操心意的。
这个贾诩总是在说一些看似有用的废话。
曹操觉得口干,再次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道:“天色晚了,文和早点休息。”
贾诩抬手,道:“贾诩也早点休息,下官告退。”
曹操没理会,收拾着棋盘,待听到关门声,伸手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望着黑漆漆的屋梁,长叹道:“奉孝,何以弃我而去……”
贾诩出了曹操的院子,走在黑漆漆的路上,自语道:“将军的酒瘾是越发的大了。”
领路的家丁不敢说话,提着灯笼,小心翼翼。
第二天中午。
刘辩从小乔的床上爬起来,感受着窗外的冷意,有些瑟瑟发抖的穿衣服。
小乔站在他边上,倒是不惧冷意,笑着道:“陛下,臣妾听说,洛阳外的皇家园林挺暖壶的……”
刘辩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道:“那里只会更冷,往南去才会暖和一点。”
小乔妩媚的皱了皱鼻子,道:“可能要去交趾,吴郡那边也冷。”
刘辩看着她,神色古怪的笑了笑。
这大小乔姐妹俩,大乔长的瘦弱稚嫩,偏偏十分的知书达理。这小乔浑身上下透着成熟模样,可行为做事颇显娇俏。
小乔看着她的表情,忽然拱进他怀里,不依道:“陛下不准多想……”
刘辩笑着抱了抱她,安抚几句,离开了小乔的院子。
徐衍在外面等了很久,见刘辩出来,连忙道:“陛下,丞相在崇德殿等候多时了。”
刘辩嗯了一声,道:“先去给母后请安,顺便吃点东西。”
徐衍一愣,只好应着,命人摆驾。
足足半个时辰后,刘辩才出了永乐宫,返回后殿。
“臣参见陛下!”
刘辩一坐定,荀彧便抬手见礼道。
刘辩坐下后,习惯性的喝了口茶,瞥了眼荀彧身后的一大盘子奏本,笑着道:“免礼,坐吧。”
“谢陛下。”
荀彧来了这里不知道多少次,习惯的坐到了左首第一个椅子上。
潘隐将盘子端给刘辩,而后立到一旁。
刘辩瞥了眼分门别类放好的奏本,与荀彧道:“卿家,这是都准备好了?”
荀彧侧过身,道:“是。陛下,‘新政’九个大类,三十六小类,臣等已经准备完毕,呈请陛下御览。”
刘辩没有去看,反而道:“能确保,按计划、按时间完成吗?”
荀彧神色不动,道:“回陛下,臣有信心。”
刘辩双眼微微眯起,慢吞吞的道:“卿家之言……当真?”
荀彧面不改色,道:“臣,愿立军令状。”
刘辩在荀彧脸上没有看出什么,伸手拿过一本,随手翻着,道:“‘军政分离’一直都是优先事项,在推行‘新政’,尤其是比较棘手的地方,一定要确保‘可控’。出乱子可以,但不能有大乱子,‘可控’是第一位的!”
荀彧抬起手,道:“臣明白。”
刘辩将这一道放下,道:“与曹操的关系,朕希望尚书台能够主动缓和,而后尚书台与大司马府要通力配合,绝不可相互掣肘,互相设陷。朕要的是‘新政’稳步推进,而不是再次出现‘党争’!荀卿,朕的话,够明白了吗?”
荀彧哪里能不明白,心里沉着气,起身抬手道:“臣明白。”
刘辩双眸灼灼,盯着他道:“朕要的不是你明白,是要你们切实去做!”
“是,臣定与大司马府通力配合,完成陛下的‘新政’!”荀彧抬着手,义正言辞的道。
刘辩这才微微点头,道:“王朗那边,朕会敲打,尚书台无需多做什么。”
“是。”荀彧道。他虽然有些‘老成持重’,可也明白的很,身前的陛下这是要保王朗,要‘颍川党’不能动他。
“这些,朕会慢慢看,”
刘辩始终注视着荀彧,道:“即将改元,有很多事情要做,卿家辛苦了。再加一件事,皇家钱庄那边,卿家有空走一趟,改元之后,要发行‘建安铜钱’,力争十年,废除其他杂钱。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情,卿家也上上心。”
这件事荀彧也是知晓的,抬着手道:“臣领旨。”
刘辩嗯了一声,转而声音温和的道:“二十万缗,够不够用?”
荀彧神色也和缓,道:“谢陛下,足够朝廷用到明年夏收了。”
二十万缗,对荀彧来说,简直天降横财!
之前宫里与透过消息,会给他一大笔钱,但怎么都没想到,居然高达二十缗!
相当于朝廷三年的赋税!
能够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大解他燃眉之急!
刘辩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道:“未来几年,朕每年补你二十万缗,用心去做,再大的难处,朕在你后面。”
“臣领旨、谢恩!”荀彧抬着手,语气一如往常,可逻辑重音变了。
刘辩听出了他的激动,微笑着道:“今天就到这里,卿家且去忙吧。”
“臣告退。”荀彧抬着手,缓步后退出去。
至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谈及‘新政’的种种事情。
刘辩目送他出去,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忙忙碌碌了六年,终于还是走到了今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