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膳,王猛带着阿满离开了尚书台。
走出皇城,坐上前往灞桥的马车,阿满一路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与他同乘的王猛突然说道:
“其实你不必在人前刻意压抑自己。”
上午的时候,王猛忙碌政务,无暇理睬阿满,但实际上,王猛却有在偶尔的关注着他,毕竟一个大活人坐在跟前,很难不注意到。
阿满惊讶地看向王猛,问道:
“先生此话何意?”
车厢里只有他们二人,王猛说话少了许多顾忌,他直言道:
“其实梁公很担心你,他害怕你为了稳固世子之位,日子过得太压抑,待他百年之后,你就会变本加厉的放纵自己。”
阿满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恐惧:
难道父亲因此对自己心生不满?
“王先生,阿满本性如此,绝不是在刻意作伪。”
阿满赶忙解释道。
王猛看着阿满慌神的模样,心道:终究还是个孩子。
当然,王猛不是为了吓唬阿满,他解释道:
“世子,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梁公很在乎你,否则也不会让臣在百忙之中,抽空教导世子。
“你大可不必担心自己的世子之位。
“继承之法,长幼有序,这是礼制,也是规矩。
“梁公素来最重规矩,而你是梁公的嫡长子,只要不是一个暴虐的性子,哪怕是个平庸之辈,我等桓氏之臣,也会自发伱摇旗呐喊。
“世子无需事事向梁公看齐,有楚公与梁公在,世子能做一個守成之主便可足矣,不必给到自己太大的压力。”
说着,王猛告诫道:
“往后尽管在梁公面前展露自己的天性,不需要刻意掩藏,以你如今的火候,也瞒不过梁公的法眼。
“记住,永远不要试图欺骗梁公,只要做到父子间坦诚相见,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你的世子之位。”
阿满恍然大悟,他赶紧颔首道:
“多谢先生指教,阿满必定铭记在心。”
不过,更让阿满高兴的是王猛说这番话,所表现出来的态度。
这位梁国的贤相,毫无疑问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坚定拥护者。
王猛将话说开了,阿满不再拘束。
当然,在王猛面前,阿满也不敢太过放肆。
事实上,桓熙看待阿满,心情是复杂的,他作为梁国的君主,当然希望自己的继承人能够少年老成。
但身为一名父亲,实在不愿意看到儿子活得谨小慎微。
他是真的担心阿满的身心健康,因此,才会在一次与王猛饮酒后,口吐真言。
而在尚书台,人多眼杂,王猛也一直找不到机会与阿满说起这件事情,直到今天二人一同出城,才与阿满坦言。
车辆缓缓行驶,直至灞桥,刘阏陋头、索遐等人早已在此等候,他们当然没有带兵,南下的胡人如今都在渭水以北的数里之外等候。
“小王(下官)恭迎王令君。”
众人不知道阿满会来,因此,经过当地官员的介绍,得知是王猛的马车,便只是朝着车厢内的王猛行礼。
车帘被撩开,王猛牵着阿满的手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包括索遐在内,没有人认得阿满,毕竟当初前凉灭亡以后,索遐是直接被桓熙派去了银川。
大家都以为眼前的孩童是王猛的子嗣。
“都起来吧。”
王猛说着,指着阿满向各部头人介绍道:
“这位便是大梁的世子,桓徵。”
阿满只是乳名,正式场合,自然得要称呼姓名。
众人闻言,无不打起了精神,眼前这位可是桓家第三代的继承人,虽然自己不一定能够活到他接管桓氏基业,但子孙却要仰着阿满的鼻息。
“小王(微臣)拜见世子。”
众人纷纷下拜行礼,其实,阿满的谨小慎微,也只是在对待一些特定的人,一如桓温、桓熙、王猛、权翼等等。
其余绝大多数的人,都不需要他小心翼翼去面对,甚至他们还会想方设法的投其所好,去奉承阿满。
今天的这种小场面,阿满已经习以为常,不至于出现怯场的情况。
“诸位路途劳累,无需多礼,快快请起。”
阿满右手虚抬,带着笑容说道。
索遐起身后,变向王猛、阿满一一介绍起众人。
阿满在刘阏陋头被介绍了身份后,注视着他道:
“父亲常与我提起右贤王,说是当年与苻雄决战于狼山,右贤王出力甚多。”
刘阏陋头闻言,内心激动不已,他想不到这种陈年往事,桓熙居然也会与阿满说起。
“狼山大捷,皆赖梁公,小王也不过是俯首听命罢了。”
刘阏陋头谦虚地说道。
但阿满却有不同的看法:
“当年父亲初至河套,与右贤王素不相识,而右贤王能够与父亲密切配合,实属难能可贵。”
其实阿满说法有误,桓熙与刘阏陋头并非素不相识,在桓熙前去增援河套之前,刘阏陋头就曾奉命出使长安,与桓熙有过交集。
当然了,这种场合,也不会有人来纠正阿满的错处。
王猛旁观者阿满与众人寒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看得出来,他很满意阿满的表现。
实际上,王猛将阿满带出来,也是在增强河套各部对梁国的信心。
桓温、桓熙自不必多,阿满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得体的表现,将来肯定不会是什么昏庸这辈。
桓熙能够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对于这些臣服于桓熙的各部头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毕竟父祖创业艰难,如果儿孙不肖,败光家业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司马氏三代经营,这才篡了曹魏基业,可一场八王之乱后,晋室就只能偏安江东,苟延残喘。
一朝天子一朝臣,又何况是朝代更迭,倘若阿满无能,败了家业,他们这些跟随桓熙辛苦创业的开国功臣,子孙如果不能提早跳下桓家的大船,只怕最终也难逃一劫。
即使更换了阵营,但相比较桓氏的元从,在新的门庭之下,他们也很难占据重要地位。
在众人寒暄过后,刘阏陋头恳请阿满前去慰问将士。
阿满意动,他对这种事情颇为向往,每每看到父亲在出征前召开誓师时,就恨不得以身代之。
当然,去与不去,阿满说了不算,他眼巴巴地看向王猛。
王猛没有立即表态,而是瞥了一眼索遐。
其实王猛与索遐并没有交情,但是桓熙能够以索遐接替赵俱,为单于台左辅,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在银川不设右辅,足见索遐能够被相信。
索遐注意到他的目光,朝着王猛暗暗点头,便是在告诉王猛,刘阏陋头值得信任,此行不会有任何危险。
王猛会意,便同意道:
“右贤王盛情难却,世子不妨应下。”
阿满大喜,当即便与刘阏陋头等各部头人前去慰劳将士。
王猛提前就让人备好了肉食,虽然不许这些胡人靠近长安,但是该有的犒劳却少不了,人家千里迢迢而来,总要有所表示。
只不过,酒水肯定是没有的,王猛担心胡人酒后闹事,因此也就只准备了肉食。
阿满亲自劳军,极大的提振了河套将士的士气。
他虽然年纪小,但身份非比寻常,是桓熙的嫡长子,也是梁国的世子,某种程度上来说,阿满完全可以代表桓熙。
因此,阿满也特别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绝不会轻易表态作出承诺,刘阏陋头等人有什么事情,阿满都会看向王猛,征询他的意见。
这并非没有主见的表现,毕竟他才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可能让他自己拿主意。
今天发生的一切,如果传到桓熙的耳朵里,铁定都是阿满的加分项。
众所周知,桓熙自己是个谨慎的性子,他喜欢同类。
河套将士在接受阿满的慰劳后,便在刘阏陋头、索遐等人的带领下匆匆离去。
他们今天将要再走一段路程,远离了长安,才能安营下寨。
刘阏陋头走得着急,其实也是思念自己的儿子,如今河西、河套各部的继承人,都在桓熙的郎卫里任职,跟随他去了河东。
否则的话,王猛肯定是要将他们带来相见。
注视着这支庞大的胡人步骑远去,王猛低头对阿满道:
“世子,我们该回城了。”
阿满点点头,主动牵上了王猛的手,王猛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慈爱,但也只是转瞬即逝,被王猛很好地掩藏起来。
王猛还记得那年中秋,在未央宫里,桓熙抱着身上的血迹都没擦干净的阿满来到正殿,最先交到了自己的手上,让王猛抱住他的嫡长子。
也没有忘记,桓熙平定凉州叛乱,离开长安时,当面叮嘱阿满,让阿满侍奉他王猛,一如子侄侍奉父亲。
往事如烟,只可追忆,但王猛在内心深处,其实是将阿满当作自己的子侄后辈。
毕竟桓熙虽然明面给阿满安排了三位老师,但实际上,是把阿满托付给了王猛。
马车缓缓驶过灞桥,黄昏时,又回到了长安。
阿满下了车,恭敬的向王猛道别,回到未央宫里,便迫不及待的与母亲说起了今日在城外的见闻,唯独王猛在马车里的那番话,并没有向谢道韫提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