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蒜子真的很羡慕司马兴男,作为一个妇人,能有丈夫、儿子作为依靠,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必害怕。
哪怕是当朝太后当面,也能轻描淡写的称呼对方的闺名,虽然二人是姑嫂关系,但真要较真起来,君臣有别,光是这一点,就能将司马兴男治罪。
可问题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拿司马兴男治罪,就连褚蒜子本人,面对这位大长公主,也得和颜悦色,唯恐得罪了她。
其实,司马兴男理解褚蒜子的苦闷,但此时此刻,她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
总不能说,再等几年,等自己的丈夫坐上了皇位,你就可以走出这座牢笼。
好在褚蒜子主动转移话题,她提起了远在长安的桓熙:
“此前梁公一战恢复河东郡,如今我听说他又将用兵于河套,可是想要乘胜追击,一举讨灭苻氏。”
大规模的战备工作根本就瞒不了人,桓熙让索遐在银川大肆收购牲畜,为春耕后的出兵做着准备,不仅燕、虞两国的细作早已听闻风声,甚至这一消息都传到了建康。
毫无疑问,桓熙在北方的一举一动,都是江东朝野所关注的焦点。
司马兴男闻言,面露忧色:
“他们父子总是如此,麾下能征善战之将多不胜数,却偏要亲抵前线,留我在后方担惊受怕。”
无论是桓温,还是桓熙,他们都习惯了自己领军征战,毕竟乱世之中,只有牢牢掌握军队,才能让人安心。
司马兴男与褚蒜子这对姑嫂自顾自地在崇福宫里说着话,没有人来打搅他们,而在显阳殿内,年仅十五岁的小皇帝在颁布改元诏书以后,接着又大赦天下。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一展拳脚。
实际上,对于很多少年天子来说,太后垂帘听政的日子是痛苦的。
宋哲宗赵煦就在亲政以后,因为心存怨恨,直指已逝的祖母高滔滔老奸擅国,想要追废其太后称号及待遇。
这种事情,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骇人听闻的,毕竟高滔滔可是赵煦的亲祖母。
当然了,司马聃的际遇与赵煦不同,毕竟褚蒜子并没有高滔滔那么强的控制欲。
因此,司马聃并不怨恨自己的母亲,但他在被拘束了这么多年,如今一朝得了自由,怎能不向往大展拳脚,中兴晋室。
然而,不当家不知道盐米贵,当司马聃真正执掌朝政,才明白什么叫做有心无力。
现在的晋室,等同于是被桓家逼到了墙角,桓家父子不仅实际控制了广大区域,更截留了地方财税。
譬如桓熙就将不属于梁国的凉州税赋收入囊中。
而桓温就更过分了,楚国仅有荆、江、司三州,但是益州、宁州、交州等地的税赋,也尽数被他吞下。
甚至益州自成汉灭亡以来,不曾向建康送过一粒米,一文钱。
如果不是广州刺史庾蕴与桓温关系恶劣,只怕就连这个地方的税赋也运不到中央。
“朕的钱!那都是朕的钱!”
司马聃看着自己的叔祖父,会稽王司马昱,咆哮道。
面对出离愤怒的司马聃,司马昱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说道:
“陛下如若不忿,大可兴兵问罪于楚、梁。”
霎时间,司马聃如同泄了气的皮球。
当初桓温、桓熙陈兵于朱雀门外,逼迫他们母子出城相见,数万楚军那威严肃杀的气势给司马聃留下了心理阴影。
他知道,这还只是桓家实力的冰山一角,至少桓熙的数十万蕃兵并没有南下。
司马昱见状,并没有露出得意之色,大家都是司马家的子孙,是一条船上的人,有朝一日这艘船翻了,谁又能讨得了好。
“陛下,如今最紧要的事情,是要想方设法,让朝廷留在江东,一旦还于旧都,身处桓氏羽翼之下,必将为人操控,沦为傀儡。”
桓熙准备再度进攻苻氏,这让司马昱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一旦真的让他占据了并州,进而夺取河内郡,扫除洛阳在北面的威胁,那么迁都一事必将要被重新提上议程。
司马聃对此束手无策,于是他问司马昱:
“会稽王有何良策?”
司马昱确实是要献策,否则也不会主动提起这茬:
“臣正有一策,还请陛下恩准。”
随即,司马昱就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倒也无甚新奇,无非就是夸大北方的乱象,激起北方侨民对重返故土的抗拒,通过民间舆论,来对抗桓氏。
说起来有些异想天开,但民间舆论是晋室能够拿起的唯一武器。
莫非真的要与桓家兵戎相见,别的不说,桓熙派上十余万蕃兵南下,对于江南就是一场浩劫。
司马聃也属于是病急乱投医,如今司马昱拿出一个办法,他迫不及待的就同意下来。
他有属于年轻人的冲劲,宁愿做错,也好过什么都不做,在建康宫里坐以待毙,等着桓家将他们迁往北方。
实际上,那些在西晋末年跟随琅琊王司马睿南渡的士族、民众,已经在江东定居半個世纪,许多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将会老死在这里。
他们已经习惯了南方的生活,这里的风土人情。
没有多少人再愿意回到故土,司马昱想要挑拨起侨民对迁回北方的抗拒,其实并不困难,尤其是如今南方升平,而北方又是战乱不休的局面。
但是,当桓家真的决定要推动朝廷北迁时,又岂是民意所能抵挡。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新年这样的喜庆日子里,历阳传来噩耗,豫州刺史谢尚病重,难以料理政事,谢尚请求朝廷派人前来接替自己。
虽说陈郡谢氏因为桓熙与谢道韫的婚事,以及阿满身上的谢家血统,而越走越近,但是谢尚对朝廷的忠诚毋庸置疑。
至少褚蒜子从未怀疑过自己的亲娘舅。
谢尚自永和二年(公元346年)转任豫州刺史以来,镇守江北将近十二年,有他在,桓温至今不曾染指豫州。
可一旦谢尚过世,继任之人能否在桓温的觊觎之下,能否有谢尚的威信,守得住豫州,镇得住麾下的将领、太守。
这一切,没有人知晓。
司马聃在收到谢尚奏章的第一时间,便急召司马昱、王彪之、王坦之等人入宫议事。
本已经放下了权力的褚蒜子居然也来了,她红着眼眶道:
“哀家的舅父一心为国,陈郡谢氏镇守豫州多年,如今他身患重病,却不举荐自家子弟接替,而希望朝廷委派大臣前往接管豫州。
“还请诸君能够慎重选择继任之人,莫要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
说罢,褚蒜子强忍悲痛走出了显阳殿。
她当然不是来干涉政事的,只是提醒众人,包括小皇帝,需得记着谢尚的好。
假若有朝一日,桓氏倒台,待清算时,也不可一脚将陈郡谢氏踩死,毕竟那可是她的母族。
司马昱、王彪之、王坦之等人面面相觑,自然明白褚蒜子话里的意思,他们对谢尚的行为同样满心的钦佩。
天下间,大多数人都只为门户私计。
当年庾翼死后,还一心想要将荆州交给其次子庾爱之,让他代替自己。
如果不是朝廷推出一个桓温,只怕庾家就真的做到在荆州父死子继了。
不过,如果早知道会有现在的局面,只怕晋室宁愿庾家父死子继。
毕竟庾爱之纵使有些才干,所能对朝廷造成的威胁,何及桓家父子这对枭雄。
谢尚在病重之时,能将接替人选的决定权交给朝廷,而不是自己举荐家人,足以证明他的忠贞。
假如陈郡谢氏不是与桓家走得太近,说不定司马昱等人就顺水推舟,让谢家人继续执掌豫州,毕竟他们是太后、皇帝的亲族。
但现在肯定是不可能了,谢尚之后,唯一有资格接任豫州刺史的谢家人,不是别人,正是桓熙的岳父谢弈。
谢尚无后,亦无兄弟,由堂弟谢弈过继一子谢康,为谢尚的嗣子。
谢康年幼,如果把豫州交给谢弈,与拱手让给桓家,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小皇帝与众人讨论人选的时候,王坦之突然皱眉道:
“只怕桓温的奏疏也即将送来,想必是要举荐谢弈接替其堂兄。”
殿内立即安静下来,小皇帝司马聃握住了拳头,咬牙道:
“谁都可以,谢弈不行!他与桓氏沆瀣一气,如今更是举家搬去了长安,岂能容他坐镇豫州,岂不是在为桓家父子大开江北门户!”
众人深有同感,就在他们准备抓紧时间推举出一个人选的时候,桓温的奏疏就送来了建康宫。
按照常理来说,本不应该这么快的。
然而,谢尚其实患病多时,桓温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很早之前就已经写好了这封奏疏,让人带到了江东,只等谢尚病危之际。
正如王坦之所预料的那般,桓温举贤不避亲,认为陈郡谢氏经营豫州多年,只有谢尚才能稳住江北的局势,恳请天子不要受奸佞蒙蔽,应当为大局考量。
司马聃捧着奏疏,气得浑身发抖:
“他怎么敢!怎么敢如此肆无忌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