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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繁盛

    这天中午时分,玄策、玄觉贤进入了赣州地界。

    该分手了,玄策要继续北上,游匡山而渡长江;玄觉则要东行千里,回归故乡。

    禅者心无挂碍,喝杯茶就告别吧。于是,两人来到赣江之畔:

    铜钵舀来江水,片石鼎立为灶,枯枝自有火性,烟气散后茶成。

    刚刚烧开的茶水很烫嘴,玄觉就将一杯茶凉在了面前。于是,茶杯中倒映着青山绿树、蓝天白云。他指着茶水说:“山河大地,森罗万象,都在里边。”

    玄策闻听此言,端起茶杯,将茶水倒回了浪花纷飞的赣江之中,然后问:“森罗万象,在什么地方?”

    玄觉说得巧,玄策逼得更妙。

    古人云,不破不立,不激不奋。在相互激扬下,二人心心相通,心心相印,大好禅机犹如滔滔江水,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玄觉是大宗师,自有其高明之处。

    这时,恰恰有一条硕大的鲤鱼高高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的闪电,然后又落回了水中。

    玄觉大声喊叫道:“鱼,鱼,鱼!”

    森罗万象映在茶水里,茶水溶入了江水中,鲤鱼在江中畅游吞吐,所以,鲤鱼即是森罗万象的显现。

    ……

    赣江右岸的青原山,是大师兄行思住持的道场。

    然而,登上青原山,来到静居寺方丈前,玄策却不进门,而是将大师兄从未见过的玄觉单独推了进去。

    禅者心意相通。

    他的意思,玄觉当然明白。

    因此,他也不表明身份,而是按照行脚禅僧拜山的规矩行礼之后,才问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这一问,看似平淡,却绵里藏针,稍一拿捏,便会扎手。

    因为,佛法大意,岂能用语言说明?所谓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即是因此。

    但明明不能用语言讲说明白,禅师还必须要说,不然的话,学僧如何能受到启发而契入禅机?

    因此,禅师的修行、见地、功夫,是否明见本心、彻悟自性,尽在这一言半句之中。

    那么,行思是如何回答的呢?

    行思不答反问:“庐陵最近的柴和米是什么价?”

    庐陵,是来青原山的必经之地,但庐陵的柴米价,与佛法大意有什么关系?

    更奇怪的是,闻听此言,门里面的玄觉与门外边的玄策都哈哈大笑,恭恭敬敬向大师兄磕头顶礼。

    原来,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禅,却呈现在日常生活的每一处!

    庐陵柴米价,虽然是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生活问题,但关系到庐陵附近所有的人。

    而这生活中最基本的事物,恰恰蕴涵着禅的法要。

    你全心全意、专心致志品味生活的真谛,就能修行佛法。

    所以,一句“庐柴米价”,可谓鞭辟入里,自然而然地表明了禅的精髓——柴米与人们的吃饭息息相关,当然是禅。

    最朴素的常理,就是禅的真理。

    饥则吃饭困则眠,夏向凉荫冬向火。只要你遵循自然规律,顺应自然法则,你就会体会到禅的微妙。

    ……

    从青原山下来,两位“玄”禅师在匡庐畅游一番之后,在山下告别。

    玄策目送着玄觉渐渐走远,他的身影与苍茫原野融为一体……

    原野里,白云中,忽然回响起玄觉的吟诵之声——

    君不见:

    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法身觉了无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

    自从认得曹溪路,了知生死不相关。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

    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象驾峥嵘慢进途,谁见螳螂能拒辙?

    大象不游于兔径,大悟不拘于小节。

    莫将管见谤苍苍,未了吾今为君诀。

    诚然,玄觉在去见六祖惠能前已经开悟,他的悟道得到了惠能大师的印证。

    因此,他即兴吟诵的《证道歌》确确实实是一个真正悟道者的神来之作。不但见解高深,而且诗歌节奏铿锵有力,朗朗上口,仅是这"音响效果"就非同凡响,所以一千多年来,这首歌在教内教外广为传诵,它唤醒了无数的"梦中人",而且继续启发着现在和将来希望早点觉悟的人们。

    这首《证道歌》,在山川大地久久回荡,一直回响到如今。时至今日,永嘉大师玄觉,他的《禅宗永嘉集》,仍然是佛门内外所有的修禅者、禅学研究者必读的经典。

    ……

    玄策禅杖之端,挑着曹溪明月;斗笠边沿,缭绕庐山烟霞;行囊之中,裹藏江淮波浪;草鞋之下,染着中原香花……

    他渡长江,涉淮水,跨黄河,来到了河北境内。因为他听说,小师弟婴行的踪迹,在燕赵大地上出现了。

    还有,这里是六祖惠能的祖籍,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行进在“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苍茫燕赵,该是一种怎样壮阔的情怀!

    ……

    再说玄策与玄觉在匡庐畅游一番之后,在山下道别,这天日当午,路过一座山脚下时,看见许多百姓冲着半山腰上的一个岩洞遥遥跪拜,便好奇地上前,向着面前一位长者拱手询问:“大伯,您好!半山腰因何如此热闹?”。

    那位长者充满敬意地说:“那岩洞里有一位神秘的高僧在静修。”

    “哦?”玄策面露惊异之色。

    现场的人见玄策不大相信,七嘴八舌告诉他:

    “那智隍禅师与誉满全国的神秀大师是同门,都是五祖弘忍亲自传授了禅要的弟子。”

    “自从他老人家在黄梅得法之后,就回到了这个山洞,已经整整静修了二十多年。”

    “他每次入定,少则十天八天,多则一个月。据说,有一次,山雀都在他的身上做了窝。”

    ……

    玄策还是大摇其头,因为他知道,甚深禅定是禅修的功夫,是形式,而不是禅的内容。

    于是,玄策来到山洞中,看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和尚——智隍禅师,静静地坐在那里。

    玄策向智隍禅师打了个问讯,“您在这里修什么?”

    智隍禅师说:“我在修习入定。”

    玄策再问:“你所说的入定,是心有所想而入定呢?还是心无所想而入定?”

    智隍禅师张口结舌,感到不好回答。

    玄策继续逼拶道:“如果你入定时心中没有任何意念,那么你周围的这些草木石头等没有生命的东西都应该能入定;假如你心有所想而入定,那么,一切有生命、有意识的众生,比如满山遍野的牛羊鼠兔也都应该能入定。”

    智隍禅师一听,知道遇到了内行,并且是有证悟、有见地的大行家。他十分谨慎地回答说:“我在入定的时候,没有感觉到有无之心。也就是说,忘记了有无,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念头。”

    智隍禅师自以为回答得十分圆满,然而玄策却紧紧盯住了他话中的漏洞,不客气地指出:“你入定时既然感觉不到有无之心,那就是常定。既然是常定,又怎么有入定和出定呢?如果有出有入的话,那就不是真正的禅定。”

    智隍禅师哑口无言,羞愧难当。但他毕竟是个心胸开阔的禅者,赶紧追问道:“你的师父是谁,能教出你这样出色的徒弟?”

    玄策笑着说:“说来,我的师父还与您有着很深的机缘。他就是五祖弘忍大师的衣钵弟子,六祖惠能。”

    “六祖?哦,听说过。不知他以何为禅定?”

    “我师父六祖大师说,自性湛然常寂,灵明圆满,如如不动。色、受、想、行、识,五蕴本空;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也虚幻不实。所以,禅定是指心理上的淡泊宁静,它外不受六尘的干扰,内不被五蕴所左右,无论行住坐卧,整个身心既不刻意专注,也不放纵散乱,时时保持自然平和、空明灵动的状态。禅的本性不是死板不变的,它不生不灭,无住无念。”

    智隍禅师再也坐不住了,站立起来,合十问道:“六祖师……师父,终于出山了?他现今在哪里开法?”

    “岭南曹溪宝林寺。你……”未等玄策说完,智隍禅师呼啸一声,飞奔出洞,一溜白烟向岭南跑去。

    他这一跑,跑得远了一些,一直跑了几千里,跑到了宝林寺,跑到了六祖惠能的面前。

    六祖问他:“看你的相貌,像是北方人士。你从哪里来?”

    “河北。”智隍禅师答道。

    六祖惠能高兴地说:“哎呀,咱俩还是半个老亲呢!先父就是河北范阳人士!你如何来到了岭南?”

    智隍禅师向六祖施礼之后,将他与玄策的相见情况说了一遍。

    听了他的叙述,六祖十分高兴,一则为玄策突飞猛进的修行兴奋,二则为智隍禅师不远万里、不耻下问的求法精神感动。他当下开示说:“正如你刚刚谈到的玄策的说法,只要你做到心灵如虚空一样,又不拘泥、执着于空无,使心灵保持自由自在的状态,无论行、止、动、静,都不刻意存心。”六祖惠能说到这里,机锋一转,“请你看那棵大树。”

    智隍禅师顺着六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四处的树木与自己家乡河北的并无多大的区别。没看出什么独特的禅意。

    六祖说:“你看,每当微风吹拂的时候,那树叶就哗啦哗啦唱歌;风停的时候,它就自在地享受阳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就是禅定!忘却凡圣情结,泯灭能动与所动之间的分别,内在本性与外在现象相统一,就能无时无刻不在禅定之中了。”

    智隍禅师听后豁然大悟,连连跪拜致礼。

    后来,他又回到河北,将六祖的顿悟禅法带到了燕赵大地,为日后的南禅大举北上,起到了急先锋的作用。

    ……

    再说怀让。怀让奉师父六祖之命,出来独立门庭,弘化一方。他来到南岳衡山,长期住在般若寺,所以人称南岳怀让,或南岳大师。

    多年后,怀让听说,衡山附近的传法禅院,从四川什邡来了一位青年僧人,俗姓马,名道一。他性情孤傲,终日坐禅,从不与人交往。

    怀让马上想起,在他离开曹溪时,师父六祖告诉他:“你门下将出一匹马驹子,纵横驰骋,踏平天下。再向前追溯,远在达摩祖师来中国之前,他的师父般若多罗尊者,便向他预言说:‘震旦虽广别无路,要借儿孙脚下行,金鸡解御一粒粟,供养十方罗汉僧’。”

    莫非,师父说的“马驹子”就是这个俗家姓马的禅僧?

    怀让沿着茅草掩映的小径,走到传法禅院后面的山冈。

    他看到一株虬龙盘曲的苍松下,兀兀孤坐着一位青年禅僧。那坐禅的僧人似乎早已与周围的山川草木融为了一体,不动不摇,不闻不看。

    他就是道一,一个注定要震惊天下的禅者,一位流芳千古的高僧,六祖之后,唯一被后人称为“祖”的大师。

    怀让径直走到他面前,站立良久,才不徐不疾问道:“你这样天长日久地枯坐,究竟图个什么?”

    “将来做佛!”道一用不屑一顾的口吻回答,连眼皮都未抬。怀让见状,便不再问,随手捡起一块砖头,在岩石上磨了起来。

    咯——吱——嘎——吱——刺耳的磨砖声,在力求心静的道一听来,比山崩地裂还响,比夜猫子叫魂更难听。

    忍,忍,忍!佛陀说过,忍辱波罗蜜,是菩萨修行六种方法之一,道一就强忍着。

    但是,那怀让磨个不停。那破砖头与岩石的摩擦声音,尖厉,怪诞,简直就像一枚枚钢针,钻进道一的耳朵里,扎入他的大脑中,刺着他的每一条神经……

    道一忍无可忍,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终于睁开了眼,恶狠狠地瞪着怀让。

    然而,怀让不理睬道一。

    他头不抬起,目不斜视,继续磨砖。那副专心致志、无暇旁顾的样子,活像他是在打磨世界上最珍贵的钻石。

    道一被他如此认真研磨砖头的神态所吸引,不禁好奇地问:“你如此仔细地磨那砖头干什么?”

    “我要将它磨成一面光洁明亮的镜子。”

    “一块烂砖头,岂能磨成镜子?”道一半疑惑半讽刺。

    “你既然知道砖头不能磨成明镜,那么像你这样整天呆呆枯坐,就能坐成佛吗?”怀让终于说出了磨砖的目的,原来是为了引导道一上钩,以便启发他。

    道一听了怀让的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怀让从树下捡起一根枯枝,往道一坐禅的卧牛石上抽打了几下,慢慢悠悠说:“这就像赶牛拉车,半路上牛车停了,你是打牛呢,还是打车呢?”

    道一感到怀让的话高深莫测,不由得站了起来。

    怀让见道一动了心,正在全神贯注地听自己说话,这才徐徐导入正题:“你说要坐禅成佛,然而,禅不在坐卧,佛也没有固定不变的形象。事物都是变化不定的,不可能有所取舍。你如果认为只有静坐才能成佛,就等于扼杀自己活生生的佛性;如果执着于坐相,拘泥于形式,是无法体悟到佛法真理的。”

    道一知道怀让说得有理,但人很难自我否定,尤其是对于自己十分得意的东西,很难看破、放下。

    道一“吭哧”了半天,说:“坐禅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佛祖释迦牟尼就是坐禅成佛的。”

    “坐禅当然很好,但是,如果你将坐禅当成成佛唯一的途径,尤其是心中对坐禅产生了有所得的执着,那就错了。有句老话,说英雄海量。可是,若一个酒鬼据此说自己是英雄,成吗?一个人能喝大量的酒,他就是英雄好汉了吗?佛陀在打坐时目睹启明星而悟道,并不代表每一个人必须坐禅才能开悟。学佛修禅,关键是要把握佛学的真谛,契入禅的心要,只有这样才能事半功倍,一闻千悟。”

    如醍醐灌顶,如甘露润心,道一当下大悟。智慧之花灼然于心灵,喜悦之泪潸然于眼眶。他向怀让深深地拜了下去……

    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早已没了人影。山野里,跳跃着一串珍珠般璀璨的吟诵声:

    心地含诸种,遇泽悉皆萌。

    三昧花无相,何坏复何成。

    道一连天天坐禅的蒲团都没拿,急急忙忙向吟诵声飘起的地方追去。

    从此,道一拜在了怀让坐下。

    十年辛苦不寻常。怀让大师的千锤百炼,将懵懵懂懂的小僧道一,打造成了手眼通天的宗师马祖道一——一个注定要纵横千古的大法王。

    十年磨一剑,毫光照大千。马祖道一的呼啸出世,带来了禅宗的极大繁盛。

    他以博大宏阔的气度,神奇灵动的智慧,将深奥玄妙的禅理,显示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使得每一个普通人都能体会到禅的超越,感受到禅的风采,领悟到禅的般若慧光。

    于是,四方学者,云集座下,天下僧衲,望风来归;龙腾虎啸,象舞狮吼,千僧万指,蔚为大观。

    他的弟子中,百丈怀海、南泉普愿两大祖师遗泽后世,汾州无业、大梅法常、西堂智藏、归宗智常、石巩慧藏、兴善唯宽、五台隐峰、盐官齐安、盘山宝积、大珠慧海……都是禅宗史上大宗师级的重要人物。因此,马祖道场有“选佛场”之称。

    后来,他的弟子百丈怀海门下,诞生了禅宗五大宗派中最早的沩仰宗与最大的临济宗。北宋之后,一直到今天,汉传佛教所有的僧人,大都属于临济一宗。

    因为天下禅僧大都出自他的门下,所以,后人都称他为“马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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