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常的这份奏折里写着安南国被攻灭以及取而代之的兰芳国希望向大清称臣纳贡的事情。
简单的一份奏折,也就七八百字,但是看得弘历只觉得自己原本就有些混沌不清楚的大脑变得更加混沌不清楚了。
什么意思?
什么叫安南国被攻灭了?
安南国是大清南部边陲的藩属国,虽然不算素来恭顺,怎么看也是一个比较合格的藩属国,大中华圈子的一份子,与大清有过长久的藩属国关系,之前混乱时期还有过战争,但最后还是平定了。
怎么的,现在没了?
弘历满脸都是震惊,连忙喊来了鸿胪寺的外交人员向他们询问安南国的情况,得知安南国去年才遣使来为弘历欢庆五十年国庆,送上了厚礼,然后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这……
怎么就没了呢?
在舒常的奏折里,简单的描述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兰芳国本来是一个南洋小国,因为国人在西山贼人控制的南圻之地遭到屠戮,愤而反击,攻灭了西山贼人,然而安南国疑虑兰芳国,多次挑衅、攻击兰芳国人,兰芳国忍无可忍,愤而反击。
然后灭掉了安南国。
之后兰芳国唯恐大清感到不满,遂主动遣使前来告罪,讲述来龙去脉,请求大清的宽恕,表示愿意遵奉大清为宗主国,一应事迹均可仿安南之旧例,无需烦扰。
就那么简单?
这个兰芳国是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小国?谁建立的?什么情况就能连续灭掉西山贼和安南国?
弘历对此一头雾水。
怀着莫名的不安与强烈的不满,弘历立刻写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回复,让舒常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同时把兰芳国到底是個什么国家也要搞清楚。
什么不三不四的小国就往大清的藩属体系里面拉?
安南国这样一个传统藩属国被灭了你这个两广总督就一点反应也没有?!
弘历本来想要更多的关注一下这个事情,但是台岛战事实在是让他无暇他顾。
常青得到七千兵马支援之后,依然没有改变台岛局势,林爽文叛军依然嚣张,甚至于福建都出现了不稳的趋势。
弘历已经无暇盯着安南国的事情了,他只能把有限的精力倾注在台湾战事上,并且开始认真考虑更换主帅人选的事情。
选谁更合适呢?
弘历稍微想了想,就确定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福康安。
福康安本名傅康安,富察氏,字瑶林,八旗满洲镶黄旗人,弘历重臣、大学士傅恒第三子,也是弘历一生的白月光孝贤纯皇后之侄,备受弘历信任、喜爱,二十四岁便担任吉林将军。
他历任云贵、四川、闽浙、两广总督及工部尚书、兵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等职,经验满满,资历深厚,能力突出,曾参加第二次金川之役,立功受赏,又参与镇压甘肃撒拉族起义,破石峰堡,封嘉勇侯。
堪称八旗满洲当中的顶级勋贵、清帝国决策圈的顶级核心人物,文能参加制定《钦定藏内善后章程》和金瓶掣签制度,武能平定台湾、苗民、廓尔喀,绝对的文武全才。
弘历对福康安不仅有君臣之情,也有亲属之情,更有爱屋及乌之情,基本上就是把福康安当作自己的儿子来看的。
汉人和一般的满蒙人士还要苦哈哈的熬资历,福康安的起步就是他们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到达不到的地方。
因为弘历的信任、大量资源的投入与福康安自己的天赋,福康安最终成长为弘历值得信任和任用的超级救火队员,一生转战天南海北,为弘历立下了赫赫功勋。
弘历的十全武功要是没有福康安,肯定凑不齐这个数目。
福康安此前跟随阿桂平定了甘肃的乱局,之后担任陕甘总督,在任上做出了一些增设学校、建设水利的政绩,客观上发展了地方经济,之后返回京师担任朝中高官,眼下正好能用。
于是弘历便把福康安喊了过来。
福康安赶过来的时候,一脸疲惫,弘历见了,略有些心疼。
“又熬夜了?”
“蒙皇上关怀,奴才只是稍微赶了一些事情,不打紧。”
福康安在弘历面前跪下请安。
弘历亲自上前扶起了福康安。
“你是我满洲好儿郎,可不能累坏了自己。”
福康安则是满眼孺慕之情。
“多谢皇上关怀,奴才为皇上、为大清,唯有死而后已!”
“可不准死,朕还有很多大事要托付给你。”
弘历拉着福康安的手,缓缓道:“台岛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略有耳闻,常青的仗打得不太好。”
“是非常不好!极其糟糕!”
弘历生气道:“朕三番两次给他增兵,给他事权,他却什么都办不到,三番两次指示让他调集重兵协同作战,他也做不到,如今大军困守台岛三地,各自为战,为贼所困,战局糜烂,渐有燎原之势,长此以往,台岛、福建危矣!”
福康安点了点头。
“奴才亦有所闻,常青不能协调诸将诸军,致使贼寇嚣张,乃至于建元称制,胆大包天,奴才深恨之!”
“那如果让你来打这一战,你会怎么打?”
福康安略一思忖。
“当先安抚民心。”
“哦?”
“奴才听闻此番林爽文贼乱并非源于什么大事,而是福建漳泉二州移民于台岛争夺肥田而械斗所致,跟随林爽文之贼众多为漳州人,而与之针锋相对之泉州人则多不跟随,乃至于自发成民团,与贼战。
贼亦多掠夺泉州、潮州、惠州籍台民,使得大量台民渡海回福建避难,可见贼并不得人心,唯有漳州人多跟随之,余者多趁火打劫之辈,只需林爽文授首,乱自平也!”
“嗯,看来伱是真的做了一些功课的。”
弘历满意的看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看他成长到了如今的模样,十分满意、自得。
“你能这样想,朕很欣慰,既如此,朕就不担心林贼不能平定了,这样吧,你收拾收拾,准备一下,接替常青去吧。”
“奴才遵旨!”
福康安一脸兴奋,一扫方才的疲惫之色。
弘历眼见之,不由发笑。
“看来,你还是喜欢战事?不喜欢读书理政?”
“非也,只是想到能为皇上排忧解难,奴才心神激荡,恨不能长了翅膀飞去台岛,将林贼斩首带回您的面前!如此方能报答您的恩德。”
“哈哈哈哈哈哈!”
弘历越看福康安越是喜欢,乃至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那朕就等着你回来,等着你把林贼的脑袋带到朕的面前,朕一定重重赏你!”
“遵旨!”
福康安大喜而退。
弘历看着福康安离去的背影,想了想,又让人喊来了正红旗蒙古都统、参赞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多拉尔·海兰察。
这位乾隆朝第一虎将乃是索伦人出身,出身贫苦,却因为累累战功而升迁为帝国顶级权贵军将,战功赫赫、声威赫赫,深受弘历信赖。
他的武力值是人所共知的超强,但不仅如此,他还有一定的智谋,行军打仗颇为谨慎,并非一味猛冲猛打之辈。
弘历曾因为海兰察的勇猛而让他成为自己的亲卫,也因为他的勇猛,每当弘历有非常重视的人上战场的时候,就会让海兰察随行协助,并且保护。
比如英年早逝让弘历极为痛惜的富察·明瑞。
此番福康安南下,弘历考虑到福康安的安全,遂决定让海兰察做福康安的副手,同时,在必要的时候负责起冲锋陷阵的任务。
那不管怎么说,福康安是自己人,海兰察的地位在弘历心里就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能干的家奴,家奴和亲人比起来,自然是没得比的。
海兰察很快前来觐见弘历,听了弘历的命令之后,海兰察十分高兴。
他是闻战则喜的人,立刻跪下来感谢弘历的任命。
“奴才遵旨!奴才一定尽心竭力,为主子平定林贼!”
“嗯,海兰察,你还是注意一些,不要让福康安太过于冲到一线,主帅应该老成持重,不能动辄冲锋陷阵,除非万不得已,你也是一样,知道吗?”
弘历这最后一句话让海兰察极其感动。
主子心里有我!
他在乎我的安危!
既如此,怎能不以死相报?
“奴才领命!”
海兰察离开之后,弘历回到了自己的皇位上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感觉很是疲乏了。
此时不过是上午十点钟的样子,可他已经觉得疲惫、昏昏沉沉,一天的精力仿佛已经耗尽了。
于是他唤来身边的大太监李玉,准备让李玉给自己沏一杯浓茶,稍事休息一下,缓缓精神,接下来还要处理台岛军务的事情。
因为权力的高度集中,有些事情可以放下,但是军务必须要自己处理。
可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不年轻了。
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弘历作为历史上权力最大、幸运程度最高的皇帝,发展到中后期,他已然可以决断天下一切事物,可以决定任何一个人的生死。
尽管如此,他一分钟也无法推迟衰老的到来。
说实话,弘历的身体健康程度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能排到第一梯队,这有赖于他母亲给他的优良遗传基因。
他生来身体强壮,乾隆八年东巡时他曾亲自打猎,使用的弓箭重达九力,而当时弓的型号共十二力,八力以上都算硬弓。
一直到六十岁以后,虽然气力不断减弱,但依然能使用三四力的弓箭,可以骑马开弓。
他的一生虽然经历诸多战争、掀起诸多政治动荡,可谓繁杂、操劳,但是始终没有得过大病。
但遗传基因再好,也无法抗拒衰老,衰老是人无法避免的事情。
乾隆二十年开始,他的左耳听力就开始下降,乾隆四十年以后,他的左眼视力也开始下降。
乾隆四十五年之后,他身上衰老迹象愈发明显,他自己都说“昨日之事,今日辄忘,早间所行,晚或不省”。
记忆力严重下滑了。
甚至于还出现了刚刚吃过早饭,过了一阵子又要早膳的情况,身边侍奉太监不敢说他已经吃过了,只能再次给他供膳,他照吃不误。
年轻的时候,为了处理紧急军务,他早上五点起床,批阅奏折到晚上十二点还在看刚刚送来的军报,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还是那么精神矍铄,大脑还能高速运转,他依然能从军报里看到整场战争的每一个细节。
可是到七十岁以后,他只有每天清晨一两个小时还算是脑袋清醒、精力充沛,可以处理一些复杂的军务国务。
过了这段时间,就仿佛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无论怎么调动意志力对抗这种疲倦,也无法唤醒精神。
越是畅快淋漓品味过青春岁月的人,就越是无法接受晚年的老迈昏聩。
年轻时的弘历精明非常,大脑仿佛就是一台电子显微镜,不仅读书过目不忘,处理事务细致入微,臣子的任何小心思都能被他从奏折中找到蛛丝马迹。
年轻时的他,不管处理什么政务,都能被他从大脑的知识储备里调出相对应的资料,给出准确而高明的处理方案。
但是垂暮之年,精明的大脑变得迟钝,处理任何事情时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迷雾,只能看出个似是而非的轮廓,给出一个勉强说的过得去的结论。
过去大脑中随时可以调用的丰富的知识储备就像是丢失了索引一样,如同一个散乱的仓库,想要寻找点什么,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一点一点的摸索找寻。
偶尔巧合,瞎猫碰上死耗子般能找到想找到的东西。
更多的时候,他则是穷尽所有残余的精力也找寻不到想要找到的东西,最后只能气喘吁吁的放弃。
曾经的他,记忆力可以涵盖上下五千年,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勉强记住三五天内处理过的奏折和一些特别重大的事务。
他的大脑如同一台过度磨损的机器,零部件之间只能勉强咬合、维持运转,高效而准确的过往一去不复返。
机器可以整修,可以上润滑油,可以更换新的零部件,但是人却不能,皇帝是人间之最,却依然是个人,没办法把自己脑内磨损过度的“零部件”拿去更换。
晚年的弘历,精力、健康、智慧只剩下年轻时的三、四分之一,却依然要履行庞大的职责、死死把握住庞大的权力而绝不松手。
这对他来说,已经越发的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