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票拟,陈锦昀陷入了沉思。
内阁三位大学士,分别冠以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大学士之衔。
陈锦昀是武英殿大学士,也就是世人所言之“次辅”。
然而“首辅”“次辅”一字之差,其中区别可谓是天上地下,尤其在首辅赵玉山深受皇帝信任的情况下。
他这个次辅,也就只是处理下朝廷庶务,在一些重大施政问题上,他的话语权小得可怜。
当然,他毕竟是内阁大学士,话语权小也得看跟谁比,反正比六部主官强出许多。
混到他这个位置上,看问题自然是非常透彻。
他很清楚,这道奏疏表面是弹劾王培安,实际上是冲着朱景洪去的。
他更清楚的是,这份奏疏虽是单人署名,但背后肯定聚集了一帮人,且已准备好各种花招发难。
如果他把这件事压下,那些人肯定会对他发难,直接驳回同样也是这个结果。
那些言官有多厉害,陈锦昀心里非常清楚。
当然他怕的不是这些人,而是其背后的太子或睿王,亦或者两者都有。
因为不喜朱景洪,所以在看到弹章后,陈锦昀没多想就写下了票拟。
客观来说,无论是让刑部都察院去查证,还是让王培安停职待参,都符合处置此时事的惯例。
但是陈锦昀格外谨慎,还是担心因此惹上麻烦,尤其是被下面裹挟着,被迫成为这件事的“领头人”。
他也是从翰林院、御史言官、封疆大吏一路升上来的,下面人那些个把戏他再清楚不过。
此刻重新审视这件事,便让他有将票拟撕掉的念头。
可他想了想,又觉得这样不太妥,一则得罪太子睿王,二则也不合他本心。
太子睿王谁继位,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但唯独不能是朱景洪。
原因在于,朱景洪本人对赵玉山的支持,这一点陈锦昀早就知道。
这里所谓的支持,不是说支持赵玉山做首辅,而是因为朱景洪支持清丈的政策。
支持其实也无所谓,朱景洪上位最要命的地方在于,他是真有能力去推动这个事。
他赵玉山家里那么多土地,他或许可以高风亮节,可他的同僚同乡、他的门生故旧、他的家人亲属……这些人可不愿意清丈,都指着他去对抗“苛政”。
此事既然不能压,又不能明着支持,他就只能选择折中。
收起票拟,将其折好藏入袖中,陈锦昀拿着奏本出了值房,来到了另一侧的值班房。
里面是文渊阁大学士郑志清,也就是世人所谓的“三辅”。
“郑兄,在忙何事?”
三辅郑志情正在看奏报,阁老们除了通过票拟往下派任务,还得时刻监督下派的差事。
有些事能迅速办完,有些事却要十天半个,乃至于更长时间才能见效,所以就需要有人压着。
“唉……上个月的弹药,工部已完成生产,前些日子说几个作坊坏了,正在检修……”
郑志清絮絮叨叨说着,他整个人看起来随和从容,甚至能看出一种与世无争的意味。
听郑志清说完,陈锦昀方上前去,坐在了客位椅子上,说道:“往后仗打起来了,事情只会更多!”
眼下西北消息还没传回,他们不知已爆发大战,所以陈锦昀才会有此一说。
“是啊……工部那一摊子事,确实繁杂琐碎!”
“除此之外,今年河北闹了旱灾,真定府闹的贪墨一事,如今又扯出人来了……”
眼见郑志清说个没完,陈锦昀没心思再耗下去,当即插话道:“郑兄,官员不法之事,古来皆有不足为奇,依律惩治即可……”
把弹章放到一旁茶几上,陈锦昀理了理红色外袍,方说道:“倒是今日这件事,与众不同啊!”
“是吗?”郑志清神色不变。
“有人弹劾副都御使王培安!”
说这话时,陈锦昀仔细观察着郑志清,想看看对方神色变化。
虽然郑志清向来淡泊,但陈锦昀仍有理由怀疑,这位很可能提前知晓,乃至于是幕后推动者。
郑志清神色惊愕,丝毫看不出破绽,便让陈锦昀暂时按下疑心。
“竟有此事?”郑志清问道。
重新拿起弹章,陈锦昀起身走向郑志清,后者也从书案后起身迎出。
接过奏报之后,郑志清便打开来看,很快就了解了前因后果,包括这件事背后的东西。
此时他皱眉苦思,想的却不是弹劾这件事,而是思索陈锦昀找过来的目的。
走到刚才陈锦昀落座的位置,郑志清似“不经意”般把弹章放回茶几,而后来回踱步往返几次后,方说道:“陈阁老,此事蹊跷,您可得谨慎处置!”
听出郑志清的言外之意,陈锦昀哪会轻易放过他,当即答道:“真是蹊跷,所以我拿不定主意……特来找你相商!”
“这件事嘛……”
沉吟一番后,郑志清答道:“倒也不难,说穿了就是弹劾官员不法!”
“陈阁老在内阁多年,那些个风浪都闯过来了,还处置不了这些事!”
“倒是我这摊子事,实在是费心费力,需要陈兄帮忙参详!”
说到这里,郑志清刚好走到书案前,顺手就拿起一份奏报,上面是云南布政司请求调粮之事。
哪知他还没开口,陈锦昀便接话道:“郑兄,那王培安兼着襄王府长史官,如今襄王领二十万精兵在外,其中牵扯甚大啊!”
听到陈锦昀说这些,郑志清脸色很不好看,只因后者已经过界了。
坐回书案后,郑志清拿起奏报看着,并慢慢悠悠问道:“所以……陈阁老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理解郑志清的不爽,陈锦昀丝毫不恼,他知道自己“死缠烂打”的行为可恶。
“西北之战,关乎朝廷安危,弹劾王培安也就罢了,还牵涉到王府选侍之父,此事重大……我以为,应当内阁公议!”
“郑阁老……以为何如?”
沉思一番,权衡利弊之后,郑志清恢复淡泊笑容,说道:“陈兄所言……老成谋国啊!”
陈锦昀也跟着笑了,二人端起茶杯,一起品起了香茶。
既是内阁公议,那就得把首辅赵玉山请来,这位今日休假在府上。
把赵玉山拉进来,造成内阁公议这一事实,等于是把事情闹大了。
陈锦昀一个人这么做,担的责任就太大了,所以他要拉着郑志清一起。
而若是他俩决定公议,那就谁都不必担责任,毕竟这件事确实干系太大。
半个时辰后,赵玉山来到内阁,也看了兵科给事中翟勇先的奏章。
赵玉山也是老江湖,自然明白眼前这两人,叫自己来的打算。
他是个做实事的人,相比于陈郑二人,便要有担当一些。
所以他在看了之后,先扫了陈郑二人一眼,然后便提笔写了起来:“此案拟转甘肃按察司查明!”
抬起笔,赵玉山说道:“二位……签字吧!”
陈郑本是想让赵玉山犯难,被逼着签下严查的票拟,然后令他得罪皇帝和朱景洪。
眼见赵玉山如此干脆拟票,陈郑二人反倒愣住了,紧接着这二人连忙上前,要看看阁票上写的什么。
一看内容,此二人是越发惊讶,这厮就不怕得罪满朝同僚?
但细细一想,赵玉山当前做的事早被政敌恨死,此时哪会在意这些人的看法。
感慨赵玉山毫无下限的同时,陈郑二人还得思考另一个问题,这件事到底该怎么结束。
难道真让甘肃按察司去查?真要这么办的话,这件事最终或会不了了之。
可眼下赵玉山是首辅,他既然给出了票拟意见,陈郑二人也只能跟着签字。
因为他俩若冒出来指责,会被下面那些人当做扛旗的,然后就得身不由己冲锋陷阵了。
“既然阁老签了,我也签!”
陈锦昀答话后,便在阁票上写了起来。
“附议……陈锦昀!”
陈锦昀写了五个字,“附议”二字最为精妙,突显出是赵玉山在拟票。
郑志清当然有样学样,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微微一笑,赵玉山答道:“转司礼监吧!”
于是乎,这件事似乎处理好了,但在场三人都知道没这么容易结束。
奏本票拟送到司礼监,当值秉笔太监戴权知晓干系重大,便将奏本走到了朱咸铭面前。
看过一眼后,朱咸铭便命戴权批红用印,直接将此奏本转六科签发,正常来说再转刑部,然后再往甘肃按察司流转。
只是到了刑科这里,票拟毫无意外被驳回司礼监,然后事情就很尴尬了。
很快,弹章内容和内阁票拟在官员之间传开,下午便有几十道奏本送到通政司,弹劾内阁包庇纵容。
而被弹劾的焦点,就是赵玉山本人。
与此同时,对王培安的弹劾也接连不断,一时间赵玉山和王培安,被推到风口浪尖。
加上之前就有流言,说朱景洪是要拥兵自重,这下把赵玉山和王培安拉进来,一个把持军政大权的团伙被构造了出来。
只是这些奏本,全部都被皇帝留中,但却更激起众人之激愤。
朝野上下,可谓苦朱赵二人久矣,一场更大规模的风暴正在酝酿。
关于弹劾的消息,下午就传到了襄王府。
因为这段时间的流言,宝钗本来就心情沉重,上午刚调整好了心情,哪知又遇到了这种事。
但她很快接受了现实,因为从朱景洪离开之后,她就做好了随时应变的准备。
同心殿内,她召来了王府两位总管太监。
“邓安,你去北城千户所,找陈云泰……让他设法查查,这件事背后是谁!”
“是!”
“张平安,你去趟王家把事问清楚,秦业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是!”
这就叫两手准备,既要弄清楚挑事之人,还得摸清楚真实的情况。
待这二人离开,宝钗回到了书案处,提笔在信纸上写了起来。
朝廷这边发生大的变故,她自然要向朱景洪知会。
哪知她还没写完,外面就传来了说话声,甚至还伴随有哭声。
“谁在外面?”
几息之后,文杏来报:“回禀娘娘,秦选侍来了,说要跟娘娘请罪!”
叹了口气,宝钗正想让可卿回去,但想到这样做会使她多心,于是极让文杏把人请进来。
没一会儿,可卿就进入内殿,抹着泪跪倒在宝钗面前。
“王妃,因为我父亲的缘故,给王府惹上了麻烦……还请娘娘治罪!”
叹了口气,宝钗说道:“我又没有加罪于你,你何苦要自寻烦恼!”
可卿接着说道:“臣妾自知王妃宽宏,然臣妾既有罪过,便该主动请罪认罚,岂能安坐静待祸事滔天!”
看着自己王府中的第一拥趸,宝钗起身走到可卿面前,亲自弯腰把她扶了起来。
“好了……此事你别太过忧心,那些人不过借你父亲做文章,没有这件事也还有其他事,你不过运气不好碰上了!”
拿出手帕,替可卿擦去泪水,宝钗语气平和,浅笑道:“别哭了……先回去吧,此事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
可卿还欲再说,却被宝钗打断:“没什么可是,你若在此耽搁我的正事,那才是真的有罪了!”
“臣妾不敢!”
说完这一句,可卿便小心退出大殿,此时黛玉和杨静婷等在外面。
“王妃怎么说?”杨静婷问道。
“王妃让我安心,不必记挂此时!”
杨静婷点了点头,答道:“我就说嘛……此事与你无关,叫你不必担心!”
“嗯!”
这时黛玉插话道:“可卿姐姐先回去吧,可别让孩子久等你!”
知道这二位进殿有事,可卿也不敢随便耽搁,向两位侧妃行礼后就离开了。
随后二人让人禀告,没一会儿文杏便出来请。
“二位娘娘请!”
二人进得殿内,此时宝钗已到会客厅,并已命人上了茶。
见此情形,杨静婷笑着说道:“王妃处变不惊,如此臣妾就心安了!”
抬头扫了她一眼,宝钗笑了笑:“事情已经发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其他事情顾不上了!”
坐到可谓左侧椅子上,杨静婷答道:“清者自清,咱们王府光明磊落,本就不必怕外人嚼舌头!”
而黛玉则是坐到右侧,此刻她端起了茶杯,没有着急说话。
“就是这个道理!”
杨静婷接着说道:“王妃,要不明天……我去跟姑母说说此事,让她老人家替咱们讨个清白!”
“这……”
迟疑几息后,宝钗放下茶杯,正色道:“过几日再说吧,眼下还没到那步田地!”
这时宝钗看向黛玉,问道:“林妹妹为何一言不发?”
黛玉答道:“既见宝姐姐安之若素,便知此事尽在掌握之中,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宝钗失笑道:“你倒是会躲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