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两列车队从不同方向,朝着灯火璀璨的江户城疾驰而来。
在道路汇聚处并驾而驱,徐徐减速。
冈山城百户角木蛟一把推开车门,快步朝着停在稍远地方的一辆黑與走去,阴沉的脸色之中带着明显的不安和焦虑。
“鹿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明王会这么着急让我们赶来江户?”
和他的慌急不同,紧跟着下车的松江城百户鹿羽显得颇为淡定。
他伸手揽住角木蛟的肩头,半拖半拽带着他走到远离两人下属的地方,这才皱眉开口道:“你疯了?生怕下面的人不知道我们这次行动是受的谁的命令?”
“我只是告诉他们江户城方面有紧急情况,其他的他们一概不知。”
鹿羽这番如同训斥的口吻让角木蛟心中很是不爽,抖肩甩开对方的肩膀,沉声道:“按照锦衣卫的规矩,明王根本无权调动我们,而且这次还是绕过千户所方面下达的命令。这要是让钱凤庭的人发觉我们擅自离开辖区,那可就大祸临头了!”
“既然知道危险,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鹿羽轻蔑的话语让角木蛟脸上表情顿时凝固,可还没他发作,就见鹿羽如同变脸一般,笑着说道:“好了好了,现在你人都到了这里了,考虑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冷静一点,明王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肯定不会害了你我。”
“什么道理能抵得过我角木蛟的项上人头?”
角木蛟强压着心头怒火,突然冷哼一声,双眼冷冷盯着鹿羽:“你这么淡定,是不是已经知道些什么?”
“我投靠明王的时间可没有你长,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鹿羽微笑道:“不过我劝你也不要打听了,安安心心听明王的命令办事,不会吃亏的。”
“如果伱不说实话,那我的人绝对不会进城。”
角木蛟根本不相信对方的说辞,语气十分强硬,毅然转身。
“等一下。”
角木蛟脚步一顿,半转身体看向鹿羽:“还有事?”
“角木蛟你还真是个火爆脾气,明王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结果你非要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知不知道当时我知道真相以后是什么心情?我宁愿自己是个聋子呀!你懂不懂?”
鹿羽满脸苦笑,一边走向角木蛟,一边从袖中摸出一个烟盒,抖出一根纸烟递了过去。
“野老那边出事的消息,你知道吧?”
“知道一些,不过这跟我们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角木蛟伸手接过烟,叼在嘴角。
“他跟滋贺城的李家只不过是因为一点小事谈不拢,就被李家在户所内砍了脑袋,死的那叫一个凄惨。明王这次让我们来江户,其实是察觉到了刘家也有一些异动,所以准备先下手为强。”
明王要杀刘典?!
角木蛟心头一颤。
一簇火苗缓缓靠近,照亮了他脸上惊恐不安的表情。
“明王说了,只要解决刘典,他自然会给我们安排好后路,而且条件绝对不比那些门阀开出的低。你应该知道明王的背景,跟着他混不比给那些门阀卖命好?”
心神震撼的角木蛟几乎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燃烧的烟头冒出点点青烟。
明王的身后是佛序寒山寺,这一点角木蛟早就知道。
这样的背景在几乎都是‘流放’人员的倭区锦衣卫中,堪称独一无二。所以在当初苏策当甩手掌柜的时间里,他才会义无反顾向明王靠拢,心甘情愿为对方所驱使。
不过这种近乎人人皆知的事情,刘典不可能不知道。以这些门阀子弟的行事风格,就算明王不愿意跟他合作,双方也不应该会闹到如此剑拔弩张,需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地步啊?
思虑之间,角木蛟突然晃眼扫过那群站在车架边的松江城锦衣卫,目光在他们全副武装的身体上猛然一顿。
不对,鹿羽这個王八蛋在骗我!
“鹿羽你”
话音刚刚出口,角木蛟的视线中便闪过一道迅猛冷冽的寒光。
噗呲!
半截刃口从他的下颌刺入。
“真以为你那点骑墙而观的把戏没人看穿?”
鹿羽轻轻拧转刀柄,黏稠的液体顺着刀柄流入衣袖之中。他左手抓提着角木蛟的衣领,不让对方痉挛抽动的身体就此倒下。
“咯咯..”
角木蛟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鹿羽瞳孔深处跳出的一抹璀璨金光。
“明王大人一直都知道你在他和李钧之间两面牟利,如果不是大人认为你还有点用处,你早就就该被送去往生了。其实这次你老老实实跟着我进城,可能还会有一线生机。”
鹿羽笑道:“可惜啊,你到现在依旧看不清形势,非要自己找死,那就怪不了我了。”
噗呲!
破颅而出的匕首几乎将角木蛟的面门剖成两半,随即刀势坠落,齐柄没入他的心脏之中。
此刻,远处待命的冈山城锦衣卫终于发现了这里的异动。
“百户!”
惊骇的锦衣卫还未来得及抬起枪口,就被来自身后的一颗子弹轰碎了脑袋。
震耳欲聋的枪声之中,冈山城一处总旗面容冷峻,对着躺在血泊之中的尸体连连扣动扳机,直到清空弹匣之后,才用漠然的眼神逐一扫过周围惊慌失措的袍泽。
“冈山城锦衣卫百户角木蛟勾结犬山城阎君,意图谋反,迫害倭区宣慰使徐海潮大人,现已经被就地正法。从即刻起,所有人听从鹿羽百户的指挥,进江户城镇压叛乱,都听明白了吗!”
怒喝声在空旷的荒野中回荡,一张张苍白的面孔渐渐垂低。
“听到了吗?现在你是匪,我是官。下辈子要是还有机会投胎做人,记得把眼睛擦亮一点。”
鹿羽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烟头,浸润血液的烟丝被高温烤干,辛辣怪异的味道从喉间涌入肺腑,一点点挑动体内深藏的嗜血欲望。
“进城!”
静止的车队再次启动,朝着不远处的霓虹都市飞驰。
一颗燃尽的烟头从车窗中弹出,落在被车轮碾出的血色痕迹上。
角木蛟的尸体倒在血痕的尽头,一只黯淡死寂的眼睛倒映着逐渐远去的猩红尾灯。
距离此地三十里外,隶属于金泽城锦衣卫的车队正在快速逼近。
“豹尾,你看到谢必安分享的情报没有?现在千户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处于无法联系的状态,明王在这个时候突然私自调动冈山和松江两城的锦衣卫进入江户,到底想干什么?”
飞速疾驰的车辆中,坐在后排位置的穷奇正在跟首里城百户豹尾通话。
“他想干什么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谢必安不,是阎君想让我们干什么?”
通讯传音另一段,豹尾的话音格外凝重。
“你觉得阎君想干什么?”
穷奇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谁知道呢?不过我觉得他想做的事情肯定和明王不一样。”
“那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现在.应该还有三刻钟就能进入江户城的地界。”
穷奇紧皱的眉头突然松开,咬牙骂道:“你个王八蛋,玩我是吧.”
“哈哈,抛开其他的不说,有一点穷奇你别忘了,阎君可是太子爷。现在皇上下落不明,该听谁的还需要考虑吗?”
传音就此切断,穷奇把头靠在位置上,闭目凝思。
“大人.”
沉闷安静的车厢内,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山魈看着抬眼看着后视镜,欲言又止。
“看在大家这么多年兄弟的情分上,你要是现在想下车,我可以给你机会。”
穷奇缓缓睁开眼睛,语气格外平静。
“我可没这个意思。”
山魈抬手捧着心口,摆出一副悲痛欲绝模样,痛声道:“我山魈做人虽然贪生怕死,但比起贪财好色,还是要逊色那么一点点。你这么误会我,当真是太令我痛心了。”
穷奇眼中的冷意消散一空,“那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如果这一次我万一侥幸没死,能不能有机会捞个百户干干?”
山魈嘿嘿笑道:“干了这么多年的总旗,我也想进步进步嘛。”
“我也想。”
负责开车的夔牛瓮声瓮气说道。
“去你大爷的,你们想造反啊?”
穷奇笑骂一声,嘴角的笑意随即敛去,郑重道:“如果这次没死,我一定保举你们成为百户。要是苏大人不同意,我给你们腾位置!”
“听见没?你有可能会接咱们大人的班啊!”
山魈一巴掌重重拍在夔牛的肩膀上,口中啧啧有声:“金泽城百户夔牛,嗯,不错!”
“听着有些怪怪的,不过还挺舒坦。”
往日和山魈不太对付的夔牛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调侃而生气,脸上挂着憨厚的笑意。
因为从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掌上,他清楚感觉到了微微的颤栗。
能活着,谁愿意去送死?
但这一次,他们不得不前往。不是因为身不由己,相反他们有很多选择,能够安稳度过这场风波,静静等着被人把富贵荣华送到手中。
可夔牛不愿意选,山魈也不愿意选,百户穷奇同样如此。
总有一些人和事,值得他们用命去拼。
比如此刻的身上衣,此时的手中刀。
穷奇凝望着远处连车灯都无法洞穿的浓重夜色,重重吐了一口气。
“再快点!”
圆月高挂,已经是夜半子时。
刺耳的警报声回荡在犬山城百户所的大楼中。
“终于他妈的来了!”
范无咎一脚踏在户所顶楼的楼沿上,一脸凶戾看着远处。
密密麻麻的身影如黑色的潮水般从围拢,一面面做工精良的‘武穆’盾牌耸峙而起,电流涌动的巨大噪音宛如潮汐轰鸣。
此时此刻,犬山城百户所已然沦为海中孤岛,随时可能倾覆于恶浪之下。
“杨白泽,事到如今,你还要做这困兽之斗吗?”
盾山拱卫之中,在犬山城消失已久的王长亭终于再次现身,羽扇纶巾,一身儒雅气度不减半分。
“躲了这么久,你居然还有胆子现身?”
户所前,杨白泽昂首而立,剑眉下的眼眸中毫无半点惧色。
陈乞生双手抱着肩头,站在他身后一步,飞剑‘撞渊’绕着身体缓慢游走。
“别太看得起自己了。”
王长亭淡淡笑道:“凭你和李钧,还没有资格让我退避三舍。我没有陪你玩,不过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真躲还是假藏,这些废话都不用再说了。”
杨白泽朗声道:“今天我就站在这里,想要我的项上人头,尽管放马过来!”
“死很简单,真正难的是如何活着。”
王长亭看着杨白泽视死如归的激昂神情,不禁哑然失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就算穿上了一身官衣,也做不成大事。”
“杨白泽,当日在宣慰司衙门中你以恩义为借口拒绝我的时候,是何等的大义凛然?今天怎么不继续把你虚情假意的戏码演下去,反而把这些无辜的锦衣卫推上前来替你受死了?”
王长亭讥讽道:“因为那天你知道我杀不了,而今天你知道自己很难活下去。前倨后恭,色胆内敛,这就是裴行俭的学生?”
“大胆!”
一声暴喝声从户所内冲出。
须发花白的许准大步走出,怒发冲冠,宛如一头苍老怒狮。
“凭你也配直呼裴公的姓名?”
与此同时,一名身形精悍的汉子也默然走出盾阵,站到前方。无视身前躁动不安的爆枪口,一双充满杀意的眸子牢牢锁定在许准身上。
一个濒临跌境的儒四地官司徒,对上一个正值壮年的农序四阡陌主。
孰强孰弱,从许准如临大敌的表情中便能得到答案。
陈乞生一言不发,迈步与许准并肩而立。
袁明妃踩着一双高跟木屐从户所内的阴影中走出,嵌在两条长腿侧面的金属线条散发出淡淡金光,对着王长亭妩媚一笑。
“看来李钧把大半的身家都押在了你的身上啊。”
王长亭脸上的笑意依旧淡定从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眼下的情形。
只见他拂袖一挥,身后再次步出一名额刺‘刘’字,气势凶悍的男人。
声声铿锵械音从对方胸膛中传出,膨胀的身躯将上身的衣衫撑炸成碎片。
裸露而出的胸膛上,可以清楚看见那颗正在高速泵动的心脏,一根根色泽猩红的丝线从械心中蔓延而出,缠绕上泛着寒光的械骨,转瞬间交织出一副肌肉贲张的雄壮身躯。
以械心重塑钢筋铁骨,能做到这一步,证明对方至少是一名兵四军侯!
“杨白泽你知道吗?因为你,我被刘典摆了一道,让他夺走了新政第一阶段的功绩头名,损失惨重。甚至让我接下来很可能会被阀内的一番训斥,仕途因此受到影响。可即便如此,我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我今天可以不杀你,甚至可不动犬山城百户所的一草一木,只需要你接受我一个条件。
王长亭笑道:“烙印我王长亭的儒序印信,换眼前这上百条性命。对于重情重义的你来说,怎么选择,应该很简单吧?”
杨白泽此刻脸色一片惨白,他没想到王长亭竟然能从刘典手中借来一名兵序四。
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如果真打起来,犬山城百户所恐怕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杨白泽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我”
“我来帮你回答。”
杨白泽闻声蓦然转头,谢必安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旁。
拍了拍杨白泽的手肘之后,谢必安身下的轮椅变形成外挂义肢,撑着他长身而起。
铮!
一柄绣春刀脱鞘而出,谢必安举刀戟指前方,怒声骂道:“你大爷的范无咎,还搁楼上看戏呢?给老子一枪崩了这个瘪犊子!”
轰!
暴烈的枪声撕裂夜空,将一名挡在王长亭面前的侍卫连人带盾轰飞出去。
“老子早就等的不耐烦了!”
退膛的灼热弹壳从范无咎的脸侧飞过,弥漫的硝烟之中,五官之上只剩狰狞杀意。
“原来你和裴行俭师徒二人,不过都是虚情假意的卑劣之徒!”
王长亭语气讥讽,挥动的大袖却猛然顿在空中。
“看来我裴行俭这些年在儒序真是越混越回去,居然沦落到让你这种小人物都敢对我指指点点。”
一个苍老的声音乘着冷风而来,一寸寸冻结王长亭眼中的得意。
“儒序六艺,礼仪为首。既见先师,还不跪下?”
王长亭骇然看向声音来处,只见漆黑一片的夫子庙中,衣着打扮不修边幅,身形佝偻宛如迟暮老人的裴行俭背手走出。
“儒序的人,都跪下吧。”
随着老人身影的靠近,越来越强的压迫感让王长亭体内的基因发出凄厉刺耳的哀鸣,再也无法站立,颓然跪下。
“连儒序刻在基因里,用来针对自己的人礼仪都反抗不了,你也配提老夫的名字?”
桀骜跋扈的话音从头顶飘落,如雷鸣般回荡在王长亭的耳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