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地的辽阔,毋庸置疑。
特别是在‘隆武开疆’之后,随着天竺罪民区被番地吞并,单单一个乌思藏卫的占地面积,就比某些帝国本土行省还要广袤不少。
进入十月的高原,已经有了浓重的寒意。
阴翳的铅灰色云层笼罩着那曲金庙的上方,裹挟着雪点的寒风吹动着遮天蔽日的彩旗,献祭的牲堆旁跪满了祈祷的僧侣。
这里是桑烟佛山前的最后一座分支寺庙,也是拱卫桑烟寺的最后一道屏障,在整个乌思藏卫的地位十分尊崇。
嘉庆十二年十月十三,是金庙现任法王的‘转世佛诞’。
往年的今日,整座城市都将举行盛大的游行庆典,虔诚的信徒们会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以肉身扛起巨大的轿撵,赤脚背负沉重的雕像,跪行百里,在寺庙前方举行神圣的‘摘颅礼’。
他们会推选出最为纯洁的灵魂和虔诚的信仰,进入佛国,飞升灵山,向佛陀们送去感恩,感谢祂们诞下那曲法王,前来拯救他们的罪孽,解开他们的迷惘。
可现在整座城市中却没有半点喜庆的气氛,街头巷尾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因为此刻在那曲金寺的主殿之中,正在爆发着一场激烈的争吵。
长桌两侧的席位上,所坐之人皆为红衣。
一边是佛陀的信徒,一边是天子的官员。
“如今巡察组进入番地佛域已有月余时间,却仍旧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于辽东事件的证据,足以证明此事跟桑烟寺没有半点关系!”
“都还没有进入桑烟本寺地界,你怎么就知道没有线索?”
“桑烟佛国地位尊崇,乃是番地三大神山之一,怎么可能随意让外人进入?”
“那曲法王,你什么意思?”
“此事应该在那曲金庙中有一个了结!”
“先不说你有没有资格为本案定性,本官先问你,你口中的外人是谁?番地难道不是帝国疆土?你难道不是帝国的子民?”
“本法王没有这个意思,孙大人要是想乱扣帽子,那曲金庙麾下十万信徒绝不会答应!”
“要想让我们不进桑烟地界也可以,那就让桑烟寺主林伽婆自己下山,随我们返回京城,亲自向当今圣上禀报来龙去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孙大人,你们此行肆意伐山毁庙,戕害佛门信徒,早已经引起番地百姓的强烈不满。现在又口出狂言,居然敢亵渎桑烟佛祖,你们难道就不怕激起民愤?”
“民愤?哪個民有愤?让他站出来,亲口告诉本官!”
“伱”
“今天是你的转世佛诞,本官给你一天的时间。明日若还是拿不出一个结论,本官带人拆了你的金庙!”
对于门内的争吵声,张嗣源早已经没有了半点兴趣。
在巡察组停留那曲金庙的十天时间,类似这样的场景早已经发生了不知道多少次。
看似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实则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在张嗣源看来,如果不是刘谨勋刘大人拦着,自己早就已经带人冲上桑烟神山,将桑烟寺主林伽婆从法床上拉了下来,押解往京城了。
怎么可能会在这里浪费时间?
大昭和白马这两家本就是墙头草,之前配合巡察组,无外乎就是为了向桑烟施压。
现在桑烟寺承受不住压力,选择了妥协,割肉喂鹰,换取了这两家帮忙将巡察组拖在那曲城,帮桑烟寺说好话,和稀泥。
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根本不值得刘谨勋大人如此谨慎。
如果这些人当真懂得什么叫‘唇亡齿寒’,一开始就不会让己方进入番地。
历史上爆发的那场‘百年佛乱’,数十家教派在这座高原上杀的尸横遍野,就足以证明这些番传佛序隐藏在慈悲之中的残暴和狡诈,还有深入基因骨髓之中的贪婪。
“当年就应该暂时不要掀起‘天下分武’,让那些蛮横的门派武序来好好教教这些番传佛序,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野蛮和暴力。”
张嗣源对眼下的形势颇为不满,却也只能无奈叹气。
在离开京城之时,他得到命令便是让一切行动听从刘谨勋的吩咐。
所以眼下刘谨勋决定暂留那曲金庙,选择同桑烟寺方面展开谈判,观察局势变动,张嗣源也只能听命服从。
被身后的争吵声闹的实在心烦,无奈之下,张嗣源选择离开寺庙。
占地将近千亩的那曲金庙外,是以寺庙为核心,围绕建成的城市。
这里没有帝国本土中常见的高楼大厦和坡面飞檐,入眼几乎都是形制统一的石木碉房,风格古朴粗犷,以石作墙,木头作柱。
梁柱上雕刻着法轮与鹿,屋顶插着经幡,门前立着经筒,粉刷雪白的墙壁上绘着神像和莲花座。
如果说如今帝国内的道序刚刚开启道国化进程,那这里便是已经成熟的佛国之城。
不过最大的差别还不在于序列对于百姓信仰的钳制。
真正令张嗣源心惊的,是这里生活方式的原始。
两次席卷帝国的技术法门浪潮,在这里没有半点踪影。
亘古的山岭挡住了他们离开的脚步,也挡住了推动帝国发展变革的技术法门。
从崇祯到嘉启,这里千年如一日,毫无变化。
对佛门的信仰,是生活在这里的民众心中的唯一。
“地上的凡人用肩膀托起天上的佛国,普照的佛光却不会照亮他们身下的暗处。”
张嗣源突然想起了新东林书院中,一位专门研究番地问题的大儒曾说过的话。
尽管知道这个穿着怪异的年轻人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存在,周围的百姓依旧用极其厌恶的目光死死盯着张嗣源。
特别是一些白发苍苍的年老信徒,明明连站立都已经十分困难,却还是咬牙切齿,似乎恨不得扑上前来,亲手撕了对方。
这些明人亵渎佛法,从进入番地的那天开始便犯下了滔天罪孽,所作所为早已经传遍整个高原佛域。
就在他们进城的那天,连尊贵的那曲法王都被迫从金庙中离开,去往城外亲自迎接。
这对于那曲城的百姓而言,是最大的羞辱。
在这些充斥恶意的眼神中,张嗣源故意将脚步放的很慢。
他在计算,算着等自己收归番地之后,需要建立多少座夫子庙,需要花上多少年,才能拔除根植在他们脑海之中的毒瘤。
又或者直接搬他个十几座门阀过来,用打‘儒序印信’的方式来强行教化?
这样的效率无异会高上不少,唯一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就是思维冲突而导致精神崩溃,会出现不少痴愚之人.
思索间,张嗣源慢慢走出了这座规模并不大的那曲城,登上了一座丘陵。
放眼望去,远处绵延丘陵和山峰,在帝国本土内几乎绝迹的原生牛羊,在这里成群结队,低垂的头颅啃食着地面枯黄的牧草。
放牧的少女面容消瘦,身上穿着厚重的毡袍,抽打着鞭子,嘴里唱着歌谣。
“雪原是佛的经堂,三座神山亮着光。融化的雪水变成了琼浆,风里都是酥油的香。我读懂了经文里的故事,找到了这一生的方向,要沿着长者们留下脚印,走去佛国所在的地方”
“碗里是喝不完的茶,嘴里是唱不完的歌,鼓囊囊的肚皮哟,永远不会干瘪的迹象。日子兴旺,我死后,就让灵魂将跟随桑烟升往天堂。”
女孩扬起鞭子,凌空抽出一声脆响。
四散的牛羊中,显现出一个个比她还要细小的身影。
“我死后,灵魂将跟随桑烟升往天堂。”
他们跟着女孩一起齐声歌唱,肮脏的脸上泛着喜悦的光。
站在山坡上的张嗣源听的怔怔出神,心间是一股难言的滋味。
这些放牧的孩童,全都是那曲金庙内豢养的佛奴。
和隆武时期出现的罪民不同,这些佛奴本身并非外民,而是真正的帝国百姓。
早在洪武之时,大明帝国便在这里设立了巴康和乌思藏两大卫所,将番地纳入了版图之中。
等到毅宗皇帝开创序列之后,三教九流十二条序列发展迅猛。
番地作为佛序最重要的道场之一,信徒众多,在漫长的历史中衍生出诸多的教派。
可人间有限的香火,注定了佛陀的数量也是有限。
在隆武帝还未登临大宝之前,一场持续百年的佛乱便在此爆发。
在那场混乱中,整个高原血流成河,许多教派覆灭,他们信奉的佛陀因此被贬为了妖魔。
入了序的僧侣还有洗心革面的机会,寻常的信徒却需要为他们的信仰赎罪,自此成为战胜一方的财产,沦为豢养的佛奴。
罪孽被刻入了基因,在血脉之中流传。
佛奴的子孙后代,一样也是佛奴,永生永世不得更改,直到彻底死绝,方才人死罪消。
即便是某一天他们之中有人获得天大的福缘而入了序,也会被剔除原有佛奴的记忆,在法师的灌顶下接受新的人生,自以为是灵山上某位佛陀弟子的转世,忘却了自己曾经的来路。
这便是所谓的‘佛奴’,也是如今番地九成以上百姓的现状。
听着牧童们的歌谣,猛烈的寒风吹拂着张崇源的衣袍,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越来越大,升腾的白雾几乎要压到了坡顶上。
“大人,是内阁的邸报。”
一名巡察组的中年官吏在城外找了许久,终于寻到了这里。
“念。”
“嘉启十二年九月,龙虎山驱逐位于江西行省广信府境内的朝廷官员和儒序成员,擅改县衙为道宫,以提举署道人接替管治职责,多地道序势力纷纷效仿此悖逆之举,恐有分裂自立之意。”
“月中,‘老两京一十三省’内再次发现‘鸿鹄’叛军的活动迹象。从捕获的鸿鹄成员口中得悉,他们中绝大部分是从正在改制为府县的罪民区潜回帝国本土,并无进一步任务。经调查,调动叛军的命令来源于一处名为‘大楚’的黄梁梦境,具体目的暂未明确,幕后组织者的身份暂未明确。”
“九月二十七日,广信府境内爆发多起袭击事件,龙虎山麾下分支道观几乎尽数被毁。门中大量道序遭到屠杀,其中包括不少龙虎九部精锐和多名主官级道序。根据内线回报,袭击者有佛序袁明妃、道序陈乞生、武序沈笠、阴阳序邹四九,以及曾经的倭区犬山城锦衣卫总旗谢必安、范无咎”
中年官吏突然加重了语气:“领头之人,则正是昔日倭区犬山城锦衣卫百户,现天阙成员,独行武序四薪主,李钧。”
“李钧.”
张嗣源俯身拔起一根草茎,像一个放荡不羁的狂生一般咬在嘴角。
“在辽东卢阀、金陵刘阀以及墨序中部分院的事件中,都有这个人的身影。”
中年官吏提醒道:“依照内阁评定,此人十分危险,大人要多加注意。”
“一个很危险的.序四?”
看着官吏凝重的神情,张嗣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独行武序确实值得重视,继续说。”
“十月初三,李钧于江西行省袁州府内,斩杀阁皂山长老,道序三黄梁仙,葛敬。同日.”
“等一会,是内阁的邸报水平越来越差了,还是你看漏了什么?”
张嗣源眉头紧皱,“葛敬可不是一般人物,怎可一句话便将其生死带过?”
“按照您往日的习惯,卑职对部分不影响事件内容的冗余信息进行了省略。”
“葛敬的事情可以说的详细一点。”
张嗣源问道:“他是怎么陷入包围的?”
“卑职刚才的汇报并无错漏,葛敬不是被包围杀死,而是李钧单人所杀。”
张嗣源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你刚才说,他是序几?”
“四。”
“淬了几门武?”
官吏默然抬手,比划四根手指。
“这么说,他和苏策当年晋升序三的时候一样了?”
张嗣源眯着眼睛,‘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草茎:“这还能算是序四?”
“他是独行武序。”
“当真是乱世出妖孽啊。”
张嗣源神色复杂,仰天长叹。
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低头看向这名跟随自己多年的家臣,蹙眉问道:“那你到底省略了什么?”
“葛敬当场身死道消,未能逃生。”
张嗣源表情一僵,没好气的摆了摆手:“往下念,往下念。”
“十月初六,李钧被阁皂和龙虎两大道门围于南昌城。”
“龙虎山天师府封存道序张希莲、张希洪、张希道先后战死,大天师张崇源驾驭天轨星辰‘破军’现身,天师府玄坛殿监院张清羽突然疯魔失志,起剑迎向雷劫,化为飞灰。”
“一雷过后,南昌城半毁。龙虎兵败如山倒,李钧受伤,轻重难定,挑衅阁皂山长老易魁斗,后者调头就走。”
“同日,龙虎弃徒陈乞生从疑似武当门徒赵衍龙的洞天中苏醒,携四品近战辅助形墨甲长军,直闯龙虎山门。大天师张崇源身死道消,白玉京仙班席位由天师府法篆局监院张清礼接手。”
“初八,阁皂山要求龙虎山就‘雷轰南昌’一事拿出合理解释,否则将视之为恶意挑衅,予以反击。龙虎山大天师张崇诚亲自上阁皂山赔礼道歉,被拒之门外。”
“初九,阁皂山掌教葛烽火的道祖法器‘灵宝妙树’现身龙虎山顶,昼夜通明。”
“昨日,阁皂山掌教葛烽火返回阁皂山,随即在宗门内部宣布闭关,进行‘合道’。同日,茅山掌教宣称不日将前往广信府龙虎山,就两宗门之间的仇怨,要求龙虎山做出道歉。”
“内阁分析,道序已陷入内乱之中,一段时间内将无力干涉番地事务,巡察组可酌情加快进度。”
张嗣源抬手摩挲着下巴,问道:“这份邸报,刘谨勋大人看过了吗?”
“看过了。”
“有什么指示?”
中年官吏摇了摇头,“大人只说了两个字,不急。”
“不急.”
张嗣源闻言陷入沉思,片刻后方才继续问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内容?”
“最后一条。”
中年官吏神色变的凝重,沉声道:“就在今日,李钧等人已进入番地。”
“他来番地,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报仇?”
张嗣源眉头紧锁,眺望的眼神落向下方渐行渐远的牛羊。
“来就来吧,我也早就想会会这位声名远扬的武序薪火了。”
山坡下,同伴们已经赶着牛羊走到了远方,少女一个人落在了最后面,四下无人,她捧着手里的鞭子,终于敢面露哀伤。
“今年的格桑花开,今年的青稞发芽。今年又轮到了哪家,要拿出鲜活的生命,送给山上的喇嘛?卓玛、扎西,你和你的新娘走到了哪里,漫长的雪山和高原有没有挡住你的眼睛?”
“快一点吧,跑起来吧,去看看雪域之外的风光。那里没有人索要你的头颅,也没有人会抢走你的新娘”
“到了那里记得写信回家,告诉阿爸和阿妈,原来这人世间还有希望。”
毡袍少女泪眼婆娑,浑然没注意在山坡上,有位穿着长衫的年轻书生将她的低吟浅唱记在了心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