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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6章 儒序怪胎

    在番地寺庙的废墟,儒序新东林党的太子爷,当着一个墨序明鬼的面,跟一个独行武序坦诚自己是个逆子。

    这个场景即便是放在黄粱梦境之中,也足够的怪诞。

    若是被帝国儒序门阀中人听见,也必然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难道张峰岳的儿子还真就如此与众不同,别具一格?

    李钧戳着牙花子道:“听你这话里的意思,该不会是想跟我联手来一场杀父成仁,演一出还政于朝的戏码,为朱明皇室做一件大好事,得以名留青史?”

    “不愧是独行武序的标杆人物,这思路确实是与众不同。”

    被一個怪胎调侃与众不同,李钧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尴尬。

    张嗣源笑道:“不过李薪主你还是想的多了,我虽然不太同意我父亲的一些做法,但平心而论,如果没有他老人家,大明帝国恐怕早就不复存在了。”

    如果是放在身处倭区的时候听见这句话,李钧肯定会嗤之以鼻。

    但从辽东一路南下,见过了各条序列的顶尖人物之后,李钧如今对这句话却有了不同的感觉。

    特别是在进入番地,看到了这些番民佛奴的凄惨处境,更是深以为然。

    儒序烂不烂?一样的烂。

    在门阀统治下的基本盘中,一样是垄断了思想和资源。

    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他们还有一线生机,可以通过夫子庙来成为从序者,虽然机会依旧渺茫,但比起番地来说已经好了太多。

    如果把视角放大到整个帝国来看,整个大明可谓是仙佛并存,群魔乱舞,一片乌烟瘴气。

    序列之上刀剑相向,序列之下人如蝼蚁。

    要是没有张峰岳领衔的儒序,山河陆沉恐怕要更甚现在。

    所以李钧想宰了张峰岳是真的,但敬佩也是真的。

    “既然认同你父亲的功绩,那你这个逆子,到底‘逆’在什么地方?”

    张嗣源闻言笑道:“在外人看来,像我这样的出身,完全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不能事事如意,但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几样。只要我父亲耐得住寂寞,不要再给我生几个兄弟,那以后新东林党党魁的位置肯定会传到我的手中。”

    “说得直白一点,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只要别自己蹦跶着到处找死,日后也是富贵如海,权势滔天。”

    “难道不是?”李钧不假思索反问道。

    “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张嗣源侃侃而谈:“在如今的儒序之中,繁衍子嗣已经不是单纯的人伦常情,无外乎都是为了传承家族势力,怕自己辛辛苦苦开创的基业败落。所以生出来的后代几乎都是在宗庙祠堂中经过了一番精挑细选,心智性情无一不是顶尖水准。”

    “可也正是因为这种观念和做法,这些年轻一辈基本上都是些枭雄人物。只要能有机会,杀父弑兄不过是等闲之事。有些老一辈的儒序对这种养蛊的做法甘之如饴,认为历经厮杀的后代才有资格挑起家族的重任”

    听到这里,李钧突然想起了辽东的卢家和金陵的刘家。

    这两座各自占据一方的儒序门阀,确实也正是这种情况。

    “可是在咱们老张家里,情况有些不一样.”

    张嗣源目光平静道:“我觉得自己更像是我父亲给他自己的一个答案,一个在面对首辅之位的时候,做出了另外选择的他。所以我能理解他,但不能认同他。”

    “不过话说回来,爹那就是爹,儿子就是儿子。”

    张嗣源咧嘴一笑:“你要是想让我跟你玩什么里应外合,最好趁早断了这个念头。我不知道你跟我父亲之间有什么恩怨,如果真有哪天你要杀他老人家,得先杀了我。”

    这番话说的实诚,甚至是有些天真,根本不懂什么叫虚与委蛇。

    张嗣源竹筒倒豆子般说出了自己的立场想法,却让李钧对他的感官改观不少。

    心头不禁感叹,也幸亏他是张峰岳的儿子,要不然恐怕早就烂成一堆白骨了。

    “那伱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听完了‘来龙’,接下来李钧便问起了‘去脉’。

    张嗣源感觉的很清楚,对方身上那股暗藏的敌意明显淡了不少。

    “我想让你帮我拆了那曲金庙。”

    张嗣源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想让我帮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只要那曲死了,现在的僵局就会被打破。我才能名正言顺的进入桑烟佛土,去找林迦婆那老娘们的麻烦。”

    “你现在的顶头上司应该是刘谨勋吧?”

    李钧似笑非笑道:“你就不怕坏了他和你父亲的谋划?”

    “所以我来找你了,那曲得你来杀。”

    张嗣源眨了眨眼睛,一脸笑意憨厚,和李钧四目相对。

    两人对视片刻,李钧等了半天,还是等不见张嗣源的后话,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找人办事,从来不说好处?”

    “你看我这样子,像是拿得出什么像样的好处的人吗?”

    张嗣源两手一摊,一副穷的理直气壮的无赖模样。

    “姓张的,你爹可是张峰岳!”李钧咬着牙道。

    “我知道啊,要不然我为啥姓张?”

    张嗣源笑道:“其实以前我混在街头巷尾的时候,就因为不懂送礼这个事儿,吃了不少亏。后来好不容易摸着点门道了,你猜怎么着?”

    “别废话,说。”

    张嗣源点着自己的脑袋,“我想起来自己的父亲是张峰岳了。不光我想起来了,整个儒序也都想起来了,从那以后也没人敢拿我的礼了。”

    “你是想说我不敢?”

    李钧捏着拳头,蠢蠢欲动。

    “别冲动,我是想说他老人家的东西,烫手啊!保不齐里面就有些什么坑人的陷阱,你说是吧?”

    张嗣源连连摇头,一本正经道:“我也是为钧哥你着想。”

    “所以搞半天,你是想空手套白狼?”李钧一脸冷笑。

    “是空手,但不是空心。”

    张嗣源抬手指向远处正在跟人厮杀的顿珠,正色道:“我在这个地方呆得满心憋屈,浑身不自在。明明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的人,他们凭什么要沦为牛马,让人骑在身上作威作福?凭什么他们生死无依,寺庙里却是香火不停?”

    “所以钧哥你也不用再试探我了。这一次,咱们是站在一起的。”

    张嗣源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彩,一字一顿道:“此心昭彰,天地可鉴。”

    李钧定定看着神情郑重的张嗣源,片刻之后笑了起来。

    正如张嗣源所说,他索要好处,确实是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

    如果张嗣源毫不犹豫向李钧许下重利,那无论他之前如何铺垫自己与其他儒序不同,今天也恐怕走不出象雄大庙的废墟。

    反倒是现在,李钧倒有几分相信了张嗣源,确实是想为这些受苦受难的番民出头。

    虽然不排除眼前这人是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反其道行之,用的是直钩钓鱼。

    但李钧也不是太在意,毕竟现在他也不再是一条游鱼,而是一头水中恶蛟、岸上猛虎!

    就在两人达成一致之时,旁边顿珠和僧人的厮杀也进入了最后关头。

    一直被压着打的顿珠,敏锐抓住了对方进攻中的片刻间隙,果然展开反击。

    处于癫狂尾声的僧人只感觉眼前一道黑影晃动,砸出的拳头顿时落空,不由自主向前一个趔趄。

    还没等他找到顿珠闪避的身影,侧面却猛然袭来一阵恶风。

    僧人眼露惊骇,他没想到被压着打了这么久的顿珠竟还有余力躲闪,而且反击的声势还能如此凌厉,惊慌之下连忙以两只械臂护在头颅两侧。

    砰!

    铁与骨碰撞的闷响中,顿珠抡起的右拳砸在僧人的手臂上,脚下步伐灵活,接连闪过对方的几记势大力沉重拳反击,抓住空隙,再次落肘砸在僧人的胸口。

    这一肘的力量极大,僧人清晰感觉到自己胸口械骨凹陷变形,还是原生状态的脏器传来阵阵剧痛,头颅中颤动的慧根更是让他眼前一黑。

    顿珠的进攻并没有结束,反而如浪潮刚起,正是汹涌。

    只见他身形如蚀骨之疽,垫步撞入僧人正前方,右脚为撑,两条长臂伸展如拖刀,猛然砍向对方的颈子。

    僧人眼神骇然,仓促之间便要抬手去挡。

    原本只用一身红袍便能横行番地的他,根本没有太多和人近身搏杀的经验,再加上此刻精神极度疲惫,根本没有注意到顿珠原本曳后的左脚如同一根蝎尾毒针,已然蓄势待发。

    下一秒,僧人狰狞的面孔却突然浮现一抹惊慌。

    在他选择硬碰硬的瞬间,眼前这个卑贱佛奴竟突然变砍为抓,双手五指擎张,突兀弹出,在仅有半臂的狭小范围内环抱住僧人的头颅,猛力往下一顿。

    迅猛抬起的左腿膝盖凶狠地砸在僧人的面门上!

    砰!

    僧人的头颅如同被铁锤狠狠击中,骨头断裂的声响让人毛骨悚然。

    他整个人向后抛飞出去,惨白的血液从他的塌陷的口鼻之间大股大股涌出,原本凶戾的眼眸只剩一片空洞茫然。

    顿珠双脚发力,身体虎跃飞出,双膝压制住僧人的手臂,在对方绝望的目光中,右手抄起旁边一块锐利的碎石,朝着僧人的面门不断砸下。

    被压在身下的僧人从最开始剧烈挣扎,逐渐变成无意识的抽搐,握紧的双手缓缓松开。

    “畜生.,你们才是妖魔,你们才是妖魔!”

    顿珠满脸血汗混杂,成绺的黑发垂在面前,一双血丝缠绕的眼眸中,却没来由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他如一头疯狂的野兽般,不知疲倦的挥砸手中的石块,即便石块崩裂成碎片,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用拳头砸着僧人已经扭曲变形的头颅。

    不解、委屈、愤怒、仇恨.

    各种压抑已久的复杂的情绪,在此刻突然一齐爆发,充斥在顿珠的脑海中,让他忽略了耳边响起的铜锁破碎的声音。

    从雨墨的甘泉寺,到如今沧澜的象雄大庙,一个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僧人被杀死在他的脚下。

    此时此刻,放弃了信仰的顿珠终于从破开了自己基因之中的桎梏,成了自己昔日无比憧憬的从序者。

    啪。

    破烂见骨的拳头再也握不住,散开的五指插入被血泡软的泥土之中。

    顿珠身影左右摇晃,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昏厥过去。

    马王爷走了过来,伸手将他捞起,扛在肩头。

    “一个斩断了慧根的预备番传佛序,居然还能晋升成为武序,武序基因的强横,当真是不可思议!”

    远处的张嗣源看出了其中的门道,惊叹问道:“钧哥,你是真打算把他培养成为独行武序?”

    “说不上培养,不过是把他从一条绝路,引到另一条差不多的绝路上罢了。不过能出了这口恶气,对他来说也不算亏本。”

    张嗣源钦佩道:“独行这条路是过于难走了些,但是有你走在前面为他们开路,已经不算是绝路了。”

    “等我自己先把这条路走到头再说吧。”

    李钧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这里的事情结束了,咱们走吧。”

    “不着急。”

    张嗣源喊住了正要抬脚的李钧,迎着对方疑惑的目光,露出一脸见猎心喜的表情。

    “以前我在北直隶的时候,就经常听说你李薪主的名头,从成都府杀到倭区,又从倭区杀回本土,一路尸山血海,血流漂橹.

    “你想说什么?”

    李钧歪着头看向张嗣源。

    “儒序六艺,我就学了一门‘射’艺,打过不少同辈的儒序,还没遇见过对手。所以今天.”

    张嗣源抬起双手,五指弯曲如同握着一把无形长弓,笑道:“我想跟钧哥你讨”

    一个“教”字还没出口,张嗣源便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心悸,浑身汗毛陡然直立,紧接着就是眼前一黑。

    砰!

    一个拳头落在他的脸上,张嗣源身躯一颤,仰头就倒。

    “我打的人,不是你的同辈,是你的长辈。”

    李钧看了眼昏死的张嗣源,见他胸膛还有起伏,这才向马王爷点了点头。

    “你小子是不是傻?要跟武序打,也先跑远点再说啊。当面挑衅,你也算有种。”

    马王爷语气不屑,抓起张嗣源的一条腿,拖着跟在李钧的身后。

    张嗣源的身体被一路拖行,在断壁残垣上碰撞起伏,发出一片叮铃哐当的声响。

    “老李,你真打算要帮这小子?”

    “没有他,我也要去拆了那曲金庙,顺手的事儿罢了。”

    “你说张峰岳那种老狐狸,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儿子?真是亲生的?”

    “不好说”

    “要不然邹四九掏了他的梦,装成他的样子去接近张峰岳?”

    “邹四九要是知道你这个想法,要么当场跟马爷你一决生死,要么就转头找棵树吊死自己。”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种送上门来的,真不杀?”

    “这个人有点意思,先走着看吧。”

    并肩而行的一人一甲似乎没有发现,被拖在地上的张嗣源原本皱紧的眉头,正慢慢松开。

    乌斯藏卫,雨墨地区深处的一处山谷。

    追着‘妖乱’线索而来的袁明妃三人,此刻站在高处向下俯瞰,脸上的表情是说不出的古怪。

    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诡异且恶心的东西。

    明明已经是番地雪季,山谷内却没有半点积雪,两端峭壁挂满了苔藓藤蔓,谷底更是被看不出深浅的黑色积水淹没。

    在谷底中央位置有一块十丈见方的浮陆,绽放着大朵大朵的格桑花。

    群花环绕之中,生长着一柱枝叶繁茂的参天巨树,高度足有十余丈,茂密之极的树冠铺展开来,几乎填满了整座浮陆地。

    明亮的月光被树冠筛成点点光斑,投入巨树身下的湖水之中,却诡异的没有丝毫反光。

    整个谷底仿若一面敞开的深渊之门,无论是月光还是其他任何事物,只要落入其中,却一去不回。

    本该是一处番地罕见的世外桃源,可所有的美好却都在看清这颗‘巨树’的真面目后,瞬间消弭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作呕的恶心。

    一具具扭曲变形,却还保持着鲜活的尸体重叠交织构成大树的躯干,皮肤灰黄,布满木纹,纠缠在一起,竟分不出是木还是人。

    充斥绝望和乞求的眼睛瞪到极限,不约而同望着上方挤成一线的天空,大张的嘴巴中还能看见鲜红的舌头。

    那伸出的枝桠同样也是由人体组成,一条条僵直的手臂上长出片片嫩绿的树叶。

    寒风穿谷,如同唤醒了数不清的尸体。

    堆积在一起的活尸突然齐齐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低沉而怪异的声调在山谷中不断滚荡。

    死寂的湖水蓦然泛起涟漪,仿若是有什么东西在水面下回应这些尸体。

    突然间,无数手臂冲出湖面,掀起的波涛之中跳出无数体型肥硕的黑色游鱼。

    树干上的人脸和手臂也在此刻齐齐扭动,树叶纷飞,花朵飘散,竟让人感觉整个山谷都在此刻活了过来。

    邹四九蹲在山顶,低头凝望着这恐怖的一幕,浑身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他娘的就是那些番民口中说,长在鬼谷里,会吃人的五欲树?!”

    “桑烟寺和社稷鼓捣出来的试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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