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帝国内的势力格局中,名列三教之一的佛序已经是名存实亡,注定只能黯然退场,再掀不起半点风浪。
剩下的儒道两家,目前已经形成了对立之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这是居高望下的宏观大势,而在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微处,同样是暗流涌动,不容小觑。
在韩杨的话中,鸿鹄是嗅到了风暴将至前的潮湿腥味,打算趁机卷土重来,妄图浑水摸鱼。
可在李钧看来,用‘卷土重来’这个词形容鸿鹄并不准确,应该说这个组织是又一次主动浮出了水面。
曾为锦衣卫的李钧和鸿鹄交手多次,甚至在重庆府的金楼上还宰过一位王侯级别的鸿鹄头目。
所以他对这个组织的了解很深。
鸿鹄成员极擅长隐匿自身和挑动民心,这不单单是纵横序的序列特点,更是深入他们每一个成员骨子之中的行事作风。
鸿鹄在帝国内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难以拔除。这一点从新东林党这么多年来都没能彻底铲除他们便能看出。
如果这一次儒序和道序之间真的爆发正面冲突,届时无论占据是控制在从序者之间,还是一发不可收拾,波及生活两方基本盘中所有的百姓,都会为鸿鹄的生长壮大提供肥沃的土壤。
一旦让鸿鹄坐大,到时候即便强如新东林党和龙虎山,恐怕都会觉得头痛。
除此之外,如今在暗处蠢蠢欲动的,还有阴阳序东皇宫。
经过番地这件事,李钧已经知道这群人的演技和耐心,都好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之前在帝国中曾有传闻,说阴阳序因为在‘黄粱分权’中遭遇惨败,导致大量心灰意冷的从序者选择出走海外。
那些留在帝国内的零星人员,同样也是人心涣散,整条序列不过是一团不足为惧的散沙。
这句谎话,甚至连邹四九这个阴阳序也曾信以为真。
真实的情况,根本不是如此。
拥有包括‘九君’在内的一众高手的东皇宫,在暗处一躲便是几十年。
甚至利用佛道两家之间的竞争攀比,成功将佛序引入了歧途之中,最终落得一个被人抽筋扒皮的凄惨结局。
在当下这种复杂诡谲的情况,东部分院想要寻求李钧的庇护,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要知道在当年‘天下分武’之后,墨序之中的明鬼死伤惨重,还没恢复元气,又遭重创。紧跟着爆发的五院分裂,则更是雪上加霜。
明鬼境的肢解,导致其中明鬼的数量和实力急剧下降,现在已经到了捉襟见肘、青黄不接的地步。
这就让墨序内部又出现了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表示应该趁此机会重新夺回墨者,也就是工匠一脉在墨序之中的主导地位。
中部分院奴役明鬼的行为,在其他四院之中并不缺少支持者。
而且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是新一代的墨者。
这一点,才是最为让韩杨这些墨序老人感觉到不安的地方。
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是人的本性。
但当一处伤疤还未彻底愈合,又被反复撕开,那人迟早会因此致命。
除此之外,韩杨还有一点十分确定。
那就是随着目前局势的不断恶化,迟早会有人出手把他们拉下水。
原因很简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手中掌握大量技术法门,拥有极强制造和创造能力,却又缺乏自保手段的墨序,在任何一方眼中都是块不可多得的肥肉。
而对于东部分院自身而言,无论是新东林党、龙虎山,亦或者是东皇宫,他们想要投靠过去都不难,甚至对方还会十分欢迎,向韩杨这样的长老许诺下种种好处。
但作为交换的,便是整个东院的利益。
他们千百年来积累的技术法门会被抢走,他们的墨者和明鬼会被当成冲阵的炮灰。
这是韩杨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只有李钧,才是东部分院最好的选择。
一人堪比一方势力,这句话并不是韩杨吹捧李钧的虚言。
不过,这句话中的含义指的并不是李钧如今身上那个天阙之主的名头,毕竟只要是明眼人都知道这里面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
同样也不是跟随他的陈乞生、邹四九和马王爷这样的,哪怕是放在三教中也算是顶尖战力的人物。
他们是助力,但同样也是李钧的弱点。
如果没有了这些人的存在,让李钧再次成为字面意义上的独行,那才是令所有势力都胆战心惊的存在。
一个身无牵绊的独行武序,是野兽,也是神灵。
“我知道,以前东院麾下的天志会曾犯下了大错,李阙主你因此对我们有些不满也是正常。但我想说那只是一两只蛀虫,并不能代表整个东院的墨序都是那样的人。”
见李钧迟迟没有表态,韩杨只能腆着老脸继续说道。
“说句老实话,我也不是一个喜欢拿感情来绑架要挟别人的人,青侠是个难得人才,我将他收入门下,当做关门弟子,完全是看重他这个人,并不在意他和你之间的关系。”
韩杨郑重道:“所以就算今天我们没有达成共识,以后我的长老之位依旧还是会留给他,绝不会因此而迁怒赵青侠。同样,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东院也依旧会竭尽全力修复马王爷,绝无半点怨言。”
李钧闻言眉头不禁向上一挑,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
“墨者不善言辞,为了今天这一面,我提前准备许久。但现在看来,我应该还是说错话了。”
韩杨时刻注意着李钧脸上的神色变化,当看到对方眼中闪过的冷意,嘴角不由露出一抹苦涩惨淡的笑容。
“既然李阙主不愿意,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韩师傅你这些话确实没说对场合,换做是我以前的脾气,现在应该在盘算着从哪里开始拆了你们东部分院了。不过赵青侠对你的态度我都看在眼里,能让这小子如此尊敬的人,至少不会害我们这群人。”
出乎韩杨的意料,李钧并没有拒绝他的请求,而是笑道:“更何况吃人嘴短,拿人手软,那几个王八蛋都把好处收下了,我现在翻脸岂不是太不是人了?”
“李阙主你这是答应了?!”
韩杨神色一振,眼迸喜色。
“我这人不喜欢把话说的太满,能不能护得住东院不敢说,但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地方,我一定尽力帮忙!”
“多谢。”
韩杨拱手抱拳,一躬到底。
李钧从椅子中站起身来,侧步让开了韩杨的敬拜。
“现在道谢还太早了,以后真到用的上我的地方,再说这些话吧。”
李钧摆了摆手道:“既然这边事情了结了,那韩师傅不介意我在东院四处逛逛吧?”
“稍等。”
韩杨突然开口,叫住了准备转身离开的李钧。
“是这样的,我们东院虽然对独行武序研究的不多,但当年在被门派武序庇护的时候,我们应他们的要求,对序三的淬武过程研究过一段时间,形成了一批不算多了不起的研究成果。”
韩杨笑道:“如果有兴趣的话,李阙主你可以尽情浏览。就当是东院送给阁下的见面礼了。”
这老头,保护费交的还真够果断的,是个有眼力见的人。
李钧哑然失笑,也不推辞。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那是当然,请!”
半转过身体的李钧突然一顿,回头看向满心欢喜的老人。
“韩师傅,在来的路上,我听赵青侠说,你是一个醉心制造研发,不擅人情世故的老辈墨者匠人。但我们今天这番话聊下来,我怎么觉得他对你还是不够了解?”
“其实都是一样的。”
韩杨直视李钧双眼,正色道:“只要老实就好。”
临近一年新岁,正是张灯挂彩的好时节。
位于南直隶松江府的华亭县却没有半点节日的氛围,反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城中一片惨淡。
一柱硝烟在南城滚滚升起,空气中满是刺鼻的血腥味和焦糊臭味。
“这松江府是他徐阀的基本盘,门中大大小小那么多个官,这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都不愿意出头,凭什么让我们这些混口饭吃的小角色去找鸿鹄拼命?”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们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屑。你不看看这里死的都是些什么人,能算个多大的事儿?我猜啊,现在那些老爷们巴不得鸿鹄再闹腾几下,等他们找准位置了,再把这群鸿鹄一网打尽,一次可就能捞个份量十足的大功劳!”
“嘁,他们捞到的功劳里能有咱们这些巡城戍卫半毛钱的关系吗?恐怕只有送命的苦差才轮得到咱们啊!”
“都是吃这碗饭的人,让你去撞刀子,你也只硬着头皮能去,不然还能有什么办法?只是可怜了这些平头老百姓啊。啧啧.你瞧瞧都烧成什么鬼样子了,老子光是看着都觉得发寒。”
“不过也奇怪了,你们说这鸿鹄到底有什么魔力,怎么就能让这些人这么不要命?”
“你没听刚才那位负责现场的巡检大人说吗?犯案的那些人要么是快精神失常的黄粱瘾君子,要么是破序失败没几天好活的烂命鬼,要是鸿鹄说他们能救你,你干不干?”
“我”
“快噤声,杨大人来了,”
一群交头接耳的戍卫顿时闭上了嘴巴,可人群中却不知道谁多嘴,又飘了出一句满是不屑的话。
“他来了又能怎么样?不就是徐家手下的一个傀儡罢了。”
杨白泽充耳不闻,直接无视这群惊恐不安的戍卫,穿过警戒线,走进了这片大火肆虐之后的焦土残骸。
这里之前是一片繁华街区,但现在只剩下了满目疮痍。
不久之前,一群鸿鹄成员在这条街上抢劫了一家售卖义肢和械心的商铺,撤退之时,为了阻拦追击的商铺护卫和闻讯赶来的巡城戍卫,动用了不下十架的‘火龙出水’。
剧烈的爆炸引发了一场大火,瞬间蔓延了整个街区。
废墟中被压扁了的招牌,坍塌的屋檐下蜷缩着分不清楚手脚的焦黑人形,断壁下沾着碎骨血泥的衣角。
杨白泽使劲眨了眨眼睛,似乎眼幕前挂满了粘稠的鲜红,浓郁得化不开。
“这位大人,你这是在想些什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杨白泽的身后响起。
他转头看来,就见刚才那群负责保护现场的戍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
而站在自己身后的,是三名成‘品’字站位,身穿黑袍的陌生面孔,眼眸中投出的冷硬目光看的他汗毛直立。
杨白泽谨慎的后退一步,眉头紧皱,正要斥问对方身份之时,刚才那道苍老的话音再次响起。
“你是在担心六韬集团,还是徐阀会因此找你的麻烦?”
身形单薄,脊背微弯的老人从一名黑袍人的背后缓缓走出。
在看清对方长相的瞬间,杨白泽瞳孔却骤然紧缩成针芒大小,因震惊而张大的嘴巴中,一声惊呼眼看就要出口。
“不穿官袍,就不用见礼了。你就当老夫只是一个.”
老人话音一顿,思虑片刻后笑道:“只是一个恰好路过的行人就是了。”
杨白泽闻言,缓缓合上了嘴巴,眼皮重重开合,将眸底的惊骇快速收敛起来。
“我没有想六韬和徐家,而是在想这些鸿鹄,他们究竟到底还算是人吗?”
老人见杨白泽如此迅速便恢复了镇定,目光中不由多了分欣赏。
“他们不是人,那能是什么?”
杨白泽不假思索道:“以前有人说他们是义军,是为了普通人反抗从序者的英雄。但我看到的却是妖、是魔、是鬼.是为一己私利,杀人害命,为祸多端的恶匪!”
“妖、魔、鬼、邪?鸿鹄恐怕还配不上这几个字啊。”
深冬华亭,只有呼啸寒,没有落雪的痕迹。
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人轻轻哈出一口白汽,靴底踩着堆积的灰烬,吱吱作响。
“老夫跟你举个例子,如果有人以愚昧狂信为枷锁镣铐,以盲目民众为牲畜牛马,自己则高坐在珍宝华盖之下,念着人皮写的经,用的是人油点的蜡,梦中慈悲救世,梦醒是愚弄苍生。这样的人如果不死,会是什么结果?”
杨白泽一字一顿道:“人命如草,长夜无尽。”
“那如果有人不修道心修野心,不求黄老求霸业,不食天露食人魂,要用亿万百姓的骸骨堆砌自己的通天神台,这种人如果不死,结果会是什么?”
杨白泽回答道:“生灵涂炭,血流漂橹。”
“那如果有人妄图颠倒是非因果,扭曲现实梦境,用黄粱幽海淹没中土神州,让天下黎民从此不分五谷,不明纲常,随情纵欲,长眠不醒。这种人如果不死,结果会是什么?”
杨白泽回答道:“人如傀儡,生如行尸。”
“再假如,有人披着禽兽外皮,食着万民供奉,嘴里讲着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却从不肯低头看一下脚下踩着的泥土,只会仰着头望天,不问苍生问鬼神。这种人如果不死,结果又会是什么?
杨白泽回答:“祸国殃民,为害苍生。”
“所以你口中杀人害命、为祸多端的恶匪,在真正的妖、魔、鬼、邪面前,也不过是群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老人淡淡一笑:“现在老夫问你,该杀谁?”
杨白泽一抿嘴唇,没有片刻思考,沉声道:“大祸要除,小害也一样要治!”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老人眉头微皱:“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我明白,不过我们可以分大害小病,可以分轻重缓急,但百姓分不了。”
杨白泽话音朗朗,掷地有声。
“对他们而言,性命从来都只有一条。天予其命,自己可以不要,但外人不能强夺!不管是强盗悍匪,还是妖魔鬼邪,就算是您和我,也一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