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衙署旧址,临时搭建的一处医舍中。
裴行俭风风火火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了靠坐病床上的张嗣源。
此时的张嗣源浑身被裹得像个粽子,被雷火灼烧近乎碳化的皮肤已经被处理干净,新生的血肉呈现柔弱的淡粉色。胸前的伤口还在渗血,染出一条从左肩一直横亘到右腹的血迹,几乎将整个人斜向劈开。
“怎么恢复的这么慢?”
裴行俭上下打量几眼,脸色有些阴沉难看:“那些农序医官都是吃干饭的的吗,耗费了我们那么多资源培养,现在居然连这点伤都治不好?”
“您就别怪他们了,道三的神念可不是低位农序能够对付的,能处理好外伤就已经不错了。”
张嗣源倒是乐观,抬手拍了拍自己脑袋,咧嘴笑道:“浮黎那个老牛鼻子还真有两把刷子,差点就让他把我的脑子给劈碎了。”
“你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他可比你凄惨多了。别人的道基被你一枪打的稀碎,人虽然没死,但这辈子恐怕也没有继续晋升的希望了,弄不好序位还会往下掉。”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放声一笑。
“以后可千万不能这么冲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老头子交代?”
裴行俭脸上笑意敛去,冲着张嗣源沉声开口。
张嗣源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咱们儒序本来就不擅长跟人正面交锋,这种时候要是只把别家的人推到前面,我自己躲到一旁看戏,那老头的名声可就更臭了。”
“些许骂声算得了什么?”
裴行俭冷哼一声:“谁要是不服,春秋会就是他们的下场!”
“话是这么说,但能少点人骂就少点吧。”
张嗣源笑道:“再说了,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您就别担心了。”
裴行俭见他还是嬉皮笑脸,顿时没好气道:“你这是运气好,要是那些天轨星辰晚一瞬被击落,你现在恐怕连骨头渣滓都不会剩下了!”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已经不是你能单枪匹马逞英雄的时候了。低序位以数争势,高序列以质决胜,在关键时刻出手击杀贼寇首领,一锤定音,这才是你这样的‘射’艺儒序三真正的用武之地。
裴行俭严厉训斥道:“多余的善心不止会害死你,更可能会害得整个儒序功亏一篑,你明白吗?”
张嗣源心头暗叹一声,他虽然不赞同裴行俭说的话,却也找不到言辞反驳。
诚然,现在的局势已然不是一家一门之间的小打小闹,而是逐步演变成为序列与序列之间对抗。
成都府一战只不过是刚刚开始,后续的碰撞只会更加惨烈,规模也会更加庞大。
裴行俭刚刚话中提到的‘以数争势’不光光只是一句理论,而是各序正在暗中发生的现实。
以张嗣源的身份,自然能知晓一些隐秘,现如今各家门阀之中的已经不再限制子嗣的诞生,供奉的祖宗切片全部被请出了祠堂,用于培养新的儒序苗子。
因大明帝国沿袭千年的‘双京制’而在金陵城中保存下的那座‘小朝廷’,也在刘谨勋的主持下开始全面运转,大量被天下百姓和大明律所承认,却故意空置了多年的官位正在陆续启用。
无独有偶,龙虎山在江西行省内免费开放的洞天和发放的人造道基,一样也是为了快速增加麾下的从序者数量。
东皇宫同时也在动作,在近期的儒序邸报之中已经写明,帝国境内各处爆发的黄梁鬼夺舍事件与日俱增,频率和数量均大到骇人。
而且这些成功夺舍的黄梁鬼并不像以往那般带有极强的敌意,四处破坏,而似有组织有预谋般就地隐匿,极难被察觉。
现如今整个黄梁梦境,俨然已经成为了东皇宫麾下的人口基本盘。
至于朱家,虽然暂时看上去并不活跃,像是因为春秋会的折损而伤筋动骨。但张嗣源很清楚,对方麾下的鸿鹄一刻都没有停下对各序基本盘的侵蚀。
纵横序的捭阖能力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中,才是真正的无本万利,别家辛辛苦苦培养的从序者随时都可能被他们诓骗倒戈。
各种各样往日被弃如敝履,视之为邪门歪道的技术法门,如今全部被正大光明的摆上了桌,目的就是为了以数争势。
而且除了儒、道、阴阳、纵横这几家实力强横的大序列外,诸如兵、武、墨、法这些序列也一样没有闲着,都在用各自的办法积攒家底。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高高在上的序三,只要不是李钧那种不能以常理揣度的妖孽,其他人一不小心都可能会被围攻而死。
一旦让粗制滥造的数耗光了精心培养的质,那失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我知道了。”
张嗣源老老实实的应声,似乎不想眼前的气氛再继续凝重,转而问道:“对了裴叔,您说新派道序这些个难缠的天轨星辰到底是怎么来的?总不能我们这边千辛万苦打掉几颗,转头别人又掏出来一堆吧?”
“还能怎么来,还不是墨序那群瓜娃子帮他们造的。”
裴行俭抽过一把椅子坐下,冷笑道:“不止是天轨星辰,还有道序的具证八身、阴阳的黄梁、兵序的械心、佛序的佛国、武序的注入器,这些东西的诞生哪一样少了他们墨序影子?”
“墨序是创造出了不少堪称鬼斧神工的技术法门,可惜捞到手的好处却几乎没有,全都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要不是有那群明鬼游侠的保护,这些个工匠恐怕早就被人给灭了。”
“怪不得东院要上赶着跳上老李的船,把自己跟那尊杀神绑在一起,看来他们也知道自己是个人人觊觎的香饽饽。”
张嗣源恍然大悟,紧跟着却是心头一紧:“不过既然天轨星辰是墨序创造而出,那岂不是证明还有继续制造的可能?”
“放心,要是还能造的话,张希极那老东西复生的第一时间恐怕就奔着墨序那几家分院去了,怎么可能让他们安然呆到现在?”
裴行俭娓娓道来:“当年帮新派道序开创出天轨星辰这项技术法门的正是那群墨序,正是后来的中部分院。在最开始的构划中是三垣二十八宿,共计一千七百六十四颗天轨星辰,组成一座可以覆盖整个帝国疆土的周天星辰大阵。”
“这么多?!”
张嗣源失声惊呼,感觉一阵头皮发麻。
“多归多,墨序也不是真就那般愚蠢,并不是毫无保留的交给了新派道序,而是在暗中动了一些手脚。”
裴行俭说道:“后来爆发了‘天下分武’,老派道序凭着新派借给他们的天轨星辰和门派武序抗衡,甚至还略占上风。墨序中一些心向武序的人便利用之前动的手脚将这些天轨星辰给炸了将近五成。”
“这墨序怎么如此反复无常,吃里扒外,左右骑墙?”
张嗣源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些陈年往事,不禁被墨序的操作惊的目瞪口呆。
“要不然怎么会当家的矩子一死,立马就四分五裂呢?这些工匠除了打铁,一无是处。”
裴行俭满是不屑的点评了一句,继续说道:“后来武序垮了,张希极便想卸磨杀驴,挑起了道序内部的新老之争。在那一战中,又被武当山那些凶狠不逊武夫的道匪用人命给兑了一大半。剩下的经过这么多年的消耗,已经没几颗了。”
“在墨序分裂之后,老爷子便开始着手布局中院,目的也就是为了查清楚这些天轨星辰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以防死灰复燃。”
张嗣源问道:“像这种技术法门,龙虎山上不可能没有备份吧?”
“技术法门还在,但是这个领域的墨序三已经没了,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裴行俭话音平淡,不见半点波澜,却听得张嗣源眉头一挑,顿感一身森冷寒意。
墨序的研究领域包罗万象,各领域更是盘根错节,互有联通。
要彻底断绝制造天轨星辰的可能性,张嗣源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更何况是杀到墨序之中没人再敢涉足的地步。
序列之下,皆为蝼蚁。
可序列之上,在自己父亲这种人物的眼中,也不过是稍大的蝼蚁罢了。
“好了,能跟老夫在这里东拉西扯这么久,看来你的伤势确实没什么大碍,这样我也就能放心离开了。”
陷入沉思之中的张嗣源闻言猛然回神,忙声问道:“裴叔你这是要离开成都府,那些青城山信徒不管了?”
“该跑的都跑了,剩下的也都处理好了,用不着再呆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裴行俭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张嗣源笑道:“首辅命令,让我即刻前往江西行省,帮李钧压阵,顺道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能捡。”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缺席?”
张嗣源翻身跃起,“我得让我钧哥帮忙宰了浮黎,好好出了这口恶气。”
裴行俭显然早就料到了这一幕,没有理会身后眉飞色舞的张嗣源,自顾自大步出门。
浮梁,赣地饶州府北方的一座不起眼的小城。
此地曾经因为太过于靠近金陵而被龙虎山所遗弃,境内道门凋敝,香火寥落。
可在今年新岁之后,随着龙虎山的重新崛起,大量信徒不断涌入赣地,再加上金陵儒序的主动退让,竟让这里重新焕发生机。
五月梅雨连绵,唐道成被数名年轻弟子簇拥着,走进了位于城北的一家规模很小的修道精舍。
对于这种没什么油水的小精舍,放在以往,身为浮梁道宫麾下执道人的唐道成根本不屑一顾。
若不是收到风声这里可能有其他势力的奸细藏匿,他甚至连城北这块穷人聚集的贫民窟都不会踏足。
这间名为“朝道”的精舍颇有一种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的感觉。
人一进门,迎面便是一对黑底金字楹联,上联写着“含香弄梦通仙域”,下联则是“卧云香榻吐春风”。
“有点意思,倒是跟那些挂满各种神佛投影的浮夸精舍不一样。”
唐道成似乎并不着急进门抓人,而是慢悠悠的打量起精舍内的环境。
就在这时候,角落的阴影里突然蹿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刚刚靠近,就被唐道成的手下弟子轻易制服。
“进不得,黄梁洞天进不得啊!”
形如乞丐的男人被绞着双臂,却倔强的向上昂着头。
一张皮包骨头的恐怖面容正正对着唐道成,形容枯槁,头顶的道髻宛如一团泛黄的杂草,嘴里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
“你倒是给我说说,为什么洞天不能进?”
唐道成两眼眯成一溜缝隙,满脸堆笑。
可周围熟悉他的弟子却知道自己的师傅已经动了杀意。
这也正常,敢在龙虎道国境内说这样的话,那就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黄梁洞天是吞骨的兽口,是吃人的魔窟,谁进去谁就是死!”
只见那乞丐如同失魂一般,根本没察觉到周围人阴冷的目光,踉跄着抢到那楹联旁,伸出枯枝般的手臂拍打着墙壁。
“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看看!”
男人瞪着一双浑浊的眸子看着唐道成,幽幽笑道:
“不懂吗?那贫道来教你念,这叫飞升驾鹤,翅下青山尽埋善信骸骨;立地成祖,门中屋宇全是道徒尸身。他要吃我们成仙,要吃我们成仙啊”
男人爆发出一声长吟,接着像是耗尽所有力气般,贴着墙壁滑坐在地。
“这还没进门,居然就遇见了一个不知死活的鸿鹄谍子,看来今日道爷的福运不错啊。”
唐道成暗中欣喜,抬手示意弟子散开,踱步走到男人面前,缓缓蹲下。
“告诉我,是谁教你这么念的?”
男人双眼空洞,喃喃道:“是梦中人,他告诉我赣地盘龙卧虎,山上住着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黄梁鬼?”
唐道成眉头微皱,如果这个男人只是被黄梁鬼影响了神志,那这份功劳可就不值钱了。
毕竟那些东西在黄梁之中神出鬼没,自己可没本事入梦去抓他们。
“你知道山上最大的怪物是谁吗?”
就在唐道成盘算之时,男人如回光返照般爆发出一股力气,突然挺身靠近,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几乎要把脸撞进唐道成的眼中。
“他姓张,是个连自己儿子都要吃的邪魔。等他吃腻了我们这些普通信徒,就该对你们下口了。再不跑,这里的人都要死,一个都活不了。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