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苏良的“一日三连奏”依旧在发酵。
朝堂官员已开始纷纷站队表态。
枢密副使韩琦、监察御史包拯、知谏院蔡襄和右司谏孙甫四人,皆力挺苏良,认为台谏急需变革。
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刘元瑜、还有两名言官,则认为苏良是为索清誉,吹毛求疵,令台谏缄口。
近午时。
一向不爱发言的首相章得象突然表态。
他称此三道章疏是:虽字字珠玉,但言过其实。
章得象一表态。
一些喜欢骑墙跟风的朝臣顿时有了方向,与王拱辰、刘元瑜等人站成了一派。
对此,苏良丝毫不意外。
自庆历新政损害了许多官宦贵族的利益后,这位章相公对任何需要变革改新的事情都持反对态度。
……
很快,苏良的同屋同僚周元也表态上奏了。
令苏良意外的是,周元竟然选择力挺自己。
不过他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
朝廷一旦按照苏良的想法对台谏进行变革。
那与苏良所言相背而行,三日一奏,所奏皆为小事的周元很大概率会被罢黜。
他力挺苏良,即使台谏维持原状,他大概率也能无恙。
这就是大宋朝堂的生态。
大多数官员对事情的表态,都非出自公心,而是优先权衡个人的得失与利弊。
两日后。
赵祯下令,命中书省、御史台、谏院,三大衙门相关官员,前往垂拱殿廷议。
正所谓,小事呈章疏,大事入对廷奏。
廷议,说明此事已经闹大了。
午后,垂拱殿。
首相章得象、副相贾昌朝、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刘元瑜、包拯、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周元,还有谏院的知谏院蔡襄和右司谏孙甫,各个身穿官服,来到殿内。
大宋朝堂较为人性的是,廷议奏对,官员都是可以坐着的。
章得象、贾昌朝、王拱辰、蔡襄坐在第一排。
刘元瑜、包拯、孙甫坐在第二排;苏良和周元官职较低,坐在了第三排。
片刻后。
皇帝赵祯身穿一袭枣红色圆领窄袖袍,来到御案前。
众臣齐齐拱手行礼。
赵祯环顾下方,特意看了苏良一眼,缓缓坐了下去。
众臣也随之落座。
“近日,朝堂甚是热闹,朕的御案已快放不下奏疏了,苏景明一日三连奏,尽道台谏陈规陋习,到底是他言过其实,还是台谏确需肃清纲纪,变革规矩,诸位论一论吧!”
唰!
赵祯的声音刚落。
御史中丞王拱辰便“蹬”的一下子,站起身来。
“官家,自我大宋开国以来,台谏便被赋予风闻言事的权力,历任台谏官员兢兢业业,上谏诤君主,下监察百官阙失,怎么到某些人嘴里,台谏官却成为了害群之马!”
“《台谏官害病疏》,污台谏之名,台谏有进言之责,若因呈递奏疏而被称为病态化诡辩表演,那朝廷要台谏官何用?”
“《台谏官害事疏》,更是将台谏官当成贻误国事的罪臣,试问一句,台谏官有独裁朝政决策的权力吗?做主者乃是官家与诸位相公,这哪里是在辱骂台谏害事,分明是在质疑官家与诸位相公的决策!”
“《台谏官害命疏》,更是舔上媚主,无耻至极,若台谏人人缄口,朝堂言路堵塞,官家日日清闲,就能证明我大宋正值盛世吗?”
“官家,此三疏句句毒辣,诬台谏之名!令臣更为痛心的是,撰写者竟然还是台谏官员,臣监管不足,实在是心中悲痛,不能自已!”
王拱辰不愧是状元之才。
话语一气呵成,句句锋利,将苏良的三疏尽皆反驳,且还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受害者。
知谏院蔡襄是個急性子,不由得站了出来。
“王中丞,此三道奏疏何曾提过让台谏缄口,何曾质疑过官家决策,又何曾要堵塞言路,你莫要混淆视听,乱扣罪名!”
蔡襄一语中的。
将王拱辰的话语漏洞一下子刨了出来。
他继续说道:“而今,台谏的问题是,风闻奏事已变了味道,失了公心。弹劾奏疏不再是正君臣扶社稷的工具,而变成了仕途升迁的倚仗,有疾便要医,而今台谏出现问题,我们便要直视病症,祛除顽疾。臣以为,监察御史里行苏良的三道奏疏不是为了弹劾某人,而是为了让台谏变得更好。若今日台谏不改陋习,那明日台谏便是朝堂官员勾心斗角、贪腐营私之地!”
此番话一出,整个垂拱殿的温度似乎都降到了冰点。
令人窒息。
文官之嘴,远利于武将之刀。
苏良只感觉四周杀气弥漫,似乎到了金戈声响、箭矢漫天的战场。
这时,监察御史刘元瑜站了出来。
“依照蔡谏院之意,台谏应仿照去年新政,彻底革新一番,像我这种弹劾过多的官员,那自然是要清除了,若如此颠倒黑白,以‘不做无错,多做总会错’来矫正台谏之风,臣愿请辞!”
听到此话,苏良微微皱眉。
刘元瑜实在是阴险。
蔡襄乃是去年新政时提拔起来的,他先提起去年新政,暗指蔡襄也是结党之人。
此后又以自己弹劾章疏甚多来表功,并以此请辞,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台谏官员,最常用的便是请辞谏。
这几乎是台谏官的必杀技。
大宋从来不会以言事而罢黜官员,赵祯自不会让其请辞。
一时间。
大殿内又安静下来。
皇帝赵祯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刘元瑜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场面,不由得转身看向苏良。
“苏景明,我倒要问问你,你在章疏中所言的某些精致利己官员的病态化诡辩表演,到底是指何人?若无实指,你这三道章疏便是无稽之谈,只为赚得清誉!”
刘元瑜咄咄逼人,语气甚是冷厉。
苏良不由得皱起眉头。
此刻,他若直指王拱辰和刘元瑜,没有任何证据,很容易被当成是报复二人前些日子的弹劾之举。
若说不出来,那就更落入下风了。
就在苏良思索着如何说时,监察御史包拯站了起来。
“刘御史,这算是问题吗?擅长病态化表演的精致利己官员代表,正是你刘御史!”
“包希仁,说话要有证据,你如此坏我名节,还像是一名熟读圣贤书的士大夫官员吗?”
包拯微微一笑,看向龙椅上的赵祯。
其拱手道:“官家,据臣统计,从年初到昨日,刘御史共呈章疏185道,其中,有68道弹劾官员及亲眷私德不正,有55道弹劾官员结党营私,有32道弹劾官员有造反之嫌,还有30道乃是不值得一提的鸡毛蒜皮小事,据查,这185道章疏,有98道弹劾有误,有62道查无实证,不了了之,剩下的25道,更是马后炮式的随大流做法!”
“不得不说,刘御史的弹劾数量乃是我台谏最佳,但对朝堂是否有益、是否有用,不言自明。臣所讲述的这些数据,官家皆可详查,臣保证绝无半分错漏。”
顿时,刘元瑜傻眼了。
他以弹劾章疏多而为傲。
其实心中清楚自己的章疏并没有多少含金量。
今日被包拯揭了老底,一时间无言以对。
蔡襄、孙甫、苏良都向包拯投以崇拜的目光,不愧是被称作台谏大炮仗的包希仁。
这种丢证据类的反击,实在是给力,解气,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