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夏府。
一方精致的茶室内。
王拱辰身穿便装,一脸不解地看向夏竦。
“夏公,你为何会支持欧阳修知贡举,这……这不是助长范、富二人归来吗?”
夏竦和王拱辰之所以屡次针对欧阳修、苏良等人,其实真正防范的是范仲淹和富弼再回朝堂。
虽说现在考生中进士后,都称为天子门生。
但欧阳修毕竟是主考官,考生们自然是偏向于欧阳修的。
这些考生入了朝堂,大多都会力挺欧阳修。
欧阳修实力威望一增,便会举荐范仲淹、富弼、韩琦、苏舜钦等新政改革派再入朝堂。
若如愿,夏竦和王拱辰等人必将再次出朝外放。
甚至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外面,即使是富裕之州,也没有在汴京城住着安逸。
夏竦轻饮一口茶,道:“君贶啊,你还是和前两年一样,过于激愤。”
“你记着,身为御史中丞,谏言的核心必须是为官家着想或为江山社稷着想,若无这两点,不如不谏!”
“今日朝堂上,官家看罢欧阳修那篇《科举改良八策》,心中已将其定为知贡举的最好人选,再辩无益!”
“不过,这次的知贡举,可并不一定是个美差!”夏竦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夏公已有对策了?”王拱辰兴奋地问道。
夏竦睥睨一笑。
“那群喜好太学体的举子们,就是咱们手里最锋利的刀,这一次,老夫定让欧阳修栽个大跟头!”
……
元月二十三日。
中书省于贡院前张贴诏书,宣告了三项内容。
其一,省试时间定于三月初六、初七、初八三日。
其二,宣告了科举文体改革的主要内容,即欧阳修的《科举改良八策》。
其三,敕令翰林学士欧阳修掌省试贡举。
此诏书一发。
汴京城宛如一锅滚烫的开水般,彻底沸腾了!
国子监、太学的举子们、各地参加省试的举子们纷纷走上街头,控诉朝廷不应在此时摒弃太学体。
其实,诏书中已有解释。
“太学体晦涩难懂,为应试而成,科举选才,当举良才,良才自不应行险怪文风,无病呻吟……”
但是那些沉迷太学体的举子们根本就不听。
他们的想法是中进士,入朝堂,娶富家女,成为高俸禄、高地位的士大夫官员。
如今文体一变,打碎了许多举子们“满城车马簇红筵”的美梦。
当然,也有支持科举文体改革者。
不过这些人皆在忙着备考,根本没功夫在街头胡闹。
……
这一日。
在太学生方胜的号召下,一群太学生围堵到了欧阳府的门前。
他们喊出的口号是:文为时而著,太学体乃应时之体,无端废弃,实为亵渎儒学!
喜欢太学体风的举子们,最擅长的本就是高谈虚论。
当即给欧阳修扣上了一个亵渎儒学的大帽子。
他们认为欧阳修蒙蔽圣听,罪不可恕,朝廷应立即罢黜其主考官之职。
欧阳修早知这群举子会闹,便直接闭门不出。
待到二月初三,他便会入贡院出题,直到考试结束才能出来。
到那时,举子们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大闹贡院。
但欧阳修还是小瞧了这群举子的能力。
读书人要想坏。
可是比一般百姓可是坏多了。
这些人在欧阳府前开始集体吟唱起那首《望江南》,讽刺欧阳修与外甥女有私情。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哪忍折,莺衔柳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随后,还有人买通了一些小报,在上面发表艳词,称乃是欧阳修所写。
……
午后。
苏良坐在屋内,看着满是署名欧阳修的艳词,不由得甚是气愤。
一些词句简直不堪入目,诸如:柳腰款摆、芙蓉帐暖、一夜春宵等……
这已经不是风流,完全是下流了。
“这些……这些人,真是妄为读书人,怎能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一旁的周元也不由得感叹道:“以前,我曾听勾栏里手艺人经常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对此话并不赞同,没想到这群举子,在认为自己的利益受损后,竟然表现的如此龌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苏良站起身来。
“不行,我要去欧阳府看一看,欧阳永叔可是個暴脾气,真要和举子们打起来,谁来出题啊!”
说罢,苏良便走出门外。
作为监察御史,他就是察院老大,随时都可外出。
而此刻,在欧阳修的书房中。
唰!唰!唰!
欧阳修手持狼毫笔,不停地写着飞白书,所写的都是一个字:静。
但从下笔的动作和字迹而言,他的心中一点都不静。
他能想到那些喜好太学体的举子们会找麻烦,但没想到这群人竟然如此无耻。
就在午时前。
当他听到一群人在齐诵《望江南》时,他差点儿就要冲出去论辩了。
就在这时,前院又传来一道吟诵声。
依旧还是《望江南》。
欧阳修不由得怒了。
“皇城司是干什么吃的,开封府是干什么吃的?一群举子在街头闹事,难道就不管一管吗?”
这时候,其管家快步走了过来。
“欧阳公,开封府和皇城司的人都在门外,他们……他们……称只要这些人不打架斗殴,不私闯宅院,便无法将他们驱赶!”
欧阳修面色铁青。
他一想便知,定然是夏竦、王拱辰等人在搞鬼。
不然开封府和皇城司怎敢任由这些人在他的府门前大闹。
片刻后。
吟诵声再次响起。
欧阳修侧耳一听,顿时彻底恼了。
这次不是《望江南》,而是不知哪个学子编纂的《祭欧阳修文》。
此乃悼文。
还是那种死后拍手称快的悼文。
这完全是在咒他去死,无比下流恶毒!
“这群举子,真是龌蹉肮脏至极,读的是什么圣贤书,我……我要出去找他们理论一番!”
当即,欧阳修黑着脸,大步朝着外面走去,家仆们皆不敢阻拦,只能紧紧跟在他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