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殿内,阒静无声。
所有官员都在思考着王安石的话语。
他们将此事完全当成了国事。
却忽略了苏良的感受,忽略了此事对苏良个人造成的影响。
若是公主和亲,和也就和了,因为她一生对朝廷最大的用处可能就是和亲。
她的幸福与一国的长治久安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若是某个一般的官员,那此亲事也定会成,即使入赘也无妨。
即使大理五公主又老又丑,为了大宋,牺牲一名普通官员又何妨!
在朝廷利益面前,个人喜好得失,都不重要。
但苏良不同。
朝堂之上,无论是喜欢苏良还是厌恶苏良的。
都不得不承认:大宋若无苏景明,绝对没有当下的全宋变法,甚至当今官家依旧无子。
并且,大宋日后的变法也绝对离不开苏景明。
赵祯的嘴角微微发颤。
当鸿胪寺卿左有鼎将大理丰厚的条件摆在他面前时。
他心动了!
他太惦记大理的马,太希冀南境太平了。
大宋接下来的目标是拓边西北,是收复燕云,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太重要了。
他也知晓苏良与唐宛眉的感情。
但在这种巨大的利益面前,他愿听左有鼎之言,将其当作纯粹的国事。
他想的是,苏良无非就是多一妻,适应适应就好了。
在百官都赞成的情况下,苏良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以国事为重。
这五个字,足以让苏良妥协,足以让苏良不敢以请辞反抗。
但他疏忽了,苏良最大的性格缺陷,就是重感情。
若苏良被迫应下此事,或许真的会发生王安石所讲的那一系列情况。
大宋不能失去苏景明。
就在赵祯犹豫之时。
鸿胪寺卿左有鼎出列,拱手道:“官家,王推官实属个人枉断,此事应问询苏御史之意。”
此话一落。
欧阳修、唐介、范镇等人都纷纷瞪眼看向左有鼎。
这是在逼迫苏良。
为了大宋,苏良怎敢不应,怎能不应?
不应。
就是不忠,就是大宋的罪人。
苏良一旦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那此事便算是板上钉钉了。
一时间。
所有人都看向苏良。
苏良缓步走出,拱手道:“官家,臣不愿!”
此话。
就像一块大石头砸在大殿的地板上。
震得每个人都心跳加速。
赵祯已猜到了这个结果,他最担心的不是苏良拒绝,而是苏良说:臣尽听官家安排!
若苏良说出此话,那就是真的对朝廷失望了。
听到此话。
枢密院、馆阁的一些官员都感觉来了机会。
他们想听一听苏良到底会如何解释,若为一己之私,那对朝廷不忠的帽子定然能扣在苏良的脑袋上。
苏良朝前走了两步,缓缓道:“臣不愿,理由有二。”
“其一,为私。臣本乞儿,与拙荆相识于微末,幸得其扶持,才有今日。臣早已立誓,此生此世只娶其一人,此誓比臣命更重,臣宁愿致仕还乡,甚至流放荒野之地,也不愿违背此誓!”
赵祯眉头紧皱。
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苏良的性子向来都是宁折不弯。
他比王安石更拗,比唐介更直,比欧阳修的脾气更烈。
一旦决定的事情,谁都无法让其回头。
一些官员听到此话,当即就准备站出来,痛骂苏良自私自利,为一己之私而损害国体。
但苏良冷眼环顾一圈后,那些准备站出来的人都避开了他的眼神。
苏良继续道:“其二,将此事当作国事,臣深以为耻!”
“支持臣娶大理五公主者,无非就是看上了大理的马,看上了大理可使得南境稳定,而我朝又无须与大理建立主藩关系,不用参与大理那糟糕的内政。”
“此举,用民间百姓之言,不就是贪小便宜嘛!”
“我朝自诩为正统大国,为何给人的感觉却是一点骨气都没有!”苏良瞪眼看向左有鼎,骤然放大了声音。
“缺战马,我们便去买,买不来,我们便去夺,西北横山有没有马?燕云之地有没有马?我们变法图强,不就是为了收复这些地方吗?”
“南境若不稳,我们的禁军士兵都是吃干饭的?若不能平乱,那养他们何用,不如让他们全回家种田!”
“臣感到悲哀的是,我们明明有正确的解决方式,却偏偏要靠与一个边陲小国的婚事,解缺马之急,稳固南方边境,这是一个泱泱大国做出来的事情吗?自古以来,依靠姻亲绑定的关系能牢固吗?”
“我大宋已有纳贡之耻,而今若再加上一个‘倚小国而残存’的软骨头之名,诸位不觉得丢人吗?我苏良,深以为耻,丢不起这个人!”
“莫说我不愿意娶大理五公主,即使娶了,我也不会要一根马尾毛,因为我苏景明要脸,我宁愿站着饿死,也不愿去拿这种施舍。明明可以靠实力争取来的东西,为何要走这种‘吃软饭’的捷径?”
“我大宋的士大夫官员,能不能有骨气一些?”
啪!啪!啪!
苏良此话几乎是打了朝堂所有士大夫官员的脸。
包括赵祯。
泱泱大国,要靠一桩亲事解缺马之急,稳固南方边境。
史官之笔如何写?后世之人如何说?
这不就是吃软饭,没骨气,有损大国体面吗?
苏良这番话,一下子撕开了大宋士大夫官员软弱的一面。
看似要脸面。
但在足够的利益面前,根本直不起脊梁骨。
随即。
苏良看向赵祯,道:“官家,此事若成,您骑着大理国的马遇到大理特使,您觉得是有面子,还是没有面子?”
被逼急的苏良,连官家都敢怼。
赵祯一时语塞。
他没想到苏良想到了这一层,殿内所有士大夫官员都没有苏良想得这般长远。
朝堂再次安静下来。
苏良乃是拿着大宋国体与士大夫官员的尊严论述此事。
此刻,谁再敢言“为了大宋”,那就是愚蠢了。
这时,一直未曾说话的欧阳修站了出来。
“官家,苏景明至情至性,是为真丈夫。臣以为,此事乃是苏景明之私事,如何做,朝廷不应干涉!”
听到此话,枢密使夏竦站了出来。
“官家,这已经不是私事了!苏良与大理五公主之事已传遍汴京城,若苏良拒绝她,那大理的面子何在,此举将让我大宋多一个仇家,个人可以任性,但若为朝廷惹麻烦,那就是不称职,就是破坏国事,他需要为此事的后果负责!”
“苏良口口声声言我泱泱大宋,应有骨气,但却不言,他为了这份骨气,却给我大宋捅了一个天大的窟窿!”
苏良看向夏竦,道:“烦劳夏枢相关心了!我捅的窟窿自然由我来补,若大理因此事与我大宋反目成仇,我自请去职,若是生出战事,我愿流放琼州,或杀了我都行!”
苏良在大庆殿说出此话,自然不会食言。
他有这个信心,也自认有这个能力。
夏竦顿时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范仲淹缓步走出了出来,道:“官家,臣亦认为此乃私事,不应涉及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由苏景明自行处理即可。”
“臣附议!”唐介站了出来。
“臣附议!”包拯站了出来。
“臣附议!”范镇站了出来。
紧接着,吕诲、司马光、王安石等人都站了出来。
苏良今日之话语,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足以令官家与全朝士大夫皆蒙羞。
大国有大国的骄傲,士大夫有士大夫的尊严。
岂能为利而弃之。
苏良以一人之力,拉高了全体士大夫官员的尊严底线。
不远处。
王安石一脸崇拜地望向苏良,喃喃道:“苏景明已有成圣之姿,实乃当世之完人也。”
赵祯坐直了身子,道:“景明所言,也值得朕反思,强宋之道,不应依赖外物。若想解决缺马之危,若想南境稳固,还是要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大国岂能向小国乞怜。大理五公主与苏良之事,便当作私事处理吧!”
随即,赵祯看向鸿胪寺卿左有鼎。
“鸿胪寺也应去给大理五公主一个交待,告知她,朝廷尊重苏卿的想法!”
“臣遵命!”
左有鼎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了下来,苏良的话语,令他根本无法反驳。
“退朝吧,苏卿留下。”赵祯道。
很快。
大庆殿内就剩下赵祯与苏良二人。
赵祯从御座上走下来,有些愧疚地说道:“景明,你莫怪朕,朕太想提高国力了,另外也没想到你如此排斥此事。你与大理五公主之事,若无法妥善解决,随时找朕。”
“另外,伱要记着,任何时候,都莫说自请去职或流放或舍命的话语,易被人抓到把柄,当下的大宋不能没有你!”
说罢,赵祯拍了拍苏良的肩膀,便离去了。
苏良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今日这一劫总算过去了,接下来,他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解决那位大理五公主了。
随即,苏良便离开了禁中。
一个时辰后。
张茂则赶着一辆马车出现在苏宅门前。
马车之中,乃是一车礼品,有绸缎,有首饰,有适合小孩子玩耍的一些精致摆件……
唐泽与唐宛眉连忙迎了出去。
张茂则只道是曹皇后所赠,便离去了。
其实,这是赵祯的主意。
今日之事,赵祯觉得有些凉了苏良的心,故而赐物宽慰一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