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二十一日。
一大早。
苏良便将辽国大王耶律重元索要女人的书信交给了驿兵,他们知晓该如何将书信交到辽国使团的手中。
在耶律重元眼里。
这种需求就像索要美酒美食一般,根本没有什么丢人的。
……
随着年节临近。
汴京城商贾云集、文人荟萃,变得愈加热闹起来。
得益于大宋商贸的空前繁荣。
许多商人忙碌了一年,都赚得盆满钵满。
论赚钱。
当下在全宋境内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赚。
但若论花钱。
首选,自然是拥有一百多万人口的汴京城。
辛苦了一年。
很多人都准备在年底奢靡一把。
……
这一日,太阳刚刚落山。
汴京城各个街道店铺前的彩楼就亮了起来。
酒楼、茶肆、商铺的伙计们纷纷站在门口迎客。
瓦子、青楼、歌坊的姑娘站在二楼窗口朝着每位路人招手。
不时发嗲的喊一声:“大官人,上来坐一坐嘛!”
那酥骨的声音。
就像一个个钩子,勾走了无数男人的魂儿。
见过汴京城的夜,才算来过汴京城。
夜幕下的汴京城街道,就像一条条奔涌的河流。
不过河内流动的不是水。
而是人潮、狂欢、刺激,以及哗哗作响的铜钱。
此刻。
汴京城东,十字大街以南。
鸡儿巷。
一座名为醉月楼的妓馆内,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百姓。
大堂内。
两名商人正在争夺醉月楼花魁杜秋娘元日晚的首唱权。
元日乃新年第一日。
很多商人都会找一名花魁唱上一曲,寓意新的一年,生意兴隆,独占鳌头。
“姚大官人,先到者先得。老夫已与白掌柜说好可,六百六十六贯,买下秋娘的元日首唱权,你突然插一脚,算什么意思?”一個中等身材、胡子花白的中年男人皱眉说道。
其名为韩富,人称韩爷。
乃是一名船商,号称在汴河上有十八条商船。
“韩爷,口头之言,哪能作数,你可还未与白掌柜签下字据呢,定金也没付,我出八百八十八贯,价高者得嘛!”
说话者。
乃是一个四十岁左右,身高近九尺的中年男人。
其名为姚宽,曾是个挑担的药贩子。
这两年去济南府做药材买卖,发了一笔巨财,言语间带着一道财大气粗的口气。
韩爷冷哼一声,看向一旁的醉月楼掌柜,一个身材丰腴的半老徐娘,道:“白掌柜,我出一千贯!”
“嘶!”
人群中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当下。
一个略微有些姿色的少女也不过三五百贯。
即使买一位破产士族的大家闺秀当妾,最多也就一千贯钱。
仅仅是一夜之欢,就出一千贯。
还真是阔气。
药材商姚宽不屑一笑,朝着白掌柜道:“一千二百贯。”
“一千五百贯!”韩爷毫不犹豫地说道。
这时。
醉月楼掌柜白牡丹,这位年近四十,二十年前也曾为花魁的女人,笑得合不拢嘴。
“韩爷、姚大官人,不可,不可!我家秋娘元日首夜的价格最多只能出一千贯,多了会有人砸我醉月楼招牌的!”白牡丹说道。
妓馆也有妓馆的规矩。
醉月楼的花魁要敢压住其他地方的花魁价格,别家掌柜会反对的,翠锦社(即汴京妓女社团)也会声讨醉月楼。
故而,白牡丹并不敢赚一千贯以外的钱。
不过,她自然有其它的办法。
白牡丹笑着道:“韩爷、姚大官人,这样如何?”
“秋娘元日首唱之价,最高只能是一千贯。不过我可让她续陪两日,但二位要再拿出一个添头,不能是现钱,最好是能让女儿家用得上的,且今晚就要交到我的手里,如何?”
药材商姚宽得意一笑,道:“我有一张悦衣坊的真珠绣衣票,可赠予秋娘。”
悦衣坊的真珠绣衣票,价值约两百贯。
“姚大官人出手真是阔绰!”白牡丹一脸笑容,然后看向韩富。
韩爷胸膛一挺。
“老夫刚得了一把绿象牙五色疏,去质库可作价五百贯!”
姚宽微微皱眉,想了想后,又道:“我有一把古琴,名曰:白露,价值八百贯!”
“有钱啊!”人群有人惊叹道。
此刻,二人已经不是在抢夺花魁的元日首唱,而是在置气了。
再漂亮的花魁,只陪三日,也不能要价近两千贯。
韩爷顿时不说话了。
白牡丹缓了缓,然后道:“韩爷,真是对不住,这次可能要姚大官人为先了,我……我再为您找别的姑娘……”
听到此话。
韩爷顿时怒了,高声道:“我出一颗周长一寸、价值千贯的大北珠!”
这一刻,全场静寂。
姚宽张口欲言,但还是忍了下来。
其冷哼一声,快速离开了醉月楼。
两千贯钱,只为博美人唱上一曲,再陪上三日。
他觉得太亏了。
白牡丹甚是兴奋,高声道:“韩爷大方,秋娘最喜的就是珍珠!
“您二楼请,今晚的酒菜钱,我来请,以后您就是我醉月楼的顶级贵客。”
白牡丹一招手,
一旁所有的女子都躬身齐呼道:韩爷大方!韩爷大方!韩爷大方!”
韩富在一众羡慕的目光中,大步走向二楼。
挣了一年钱。
他为的就是这闪闪发光的一刻。
当然。
明日汴京城街头一定会有无数人讨论他,甚至还能登上一些民间小报。
有了此名望,他的买卖将会更加好做。
在他眼里。
两千贯买个新一年的好彩头,便不算亏。
……
汴京城内。
这样的场景并非个例。
有人一日豪掷千贯,只为听一声大官人;有人包场请来亲朋故旧,只为让他们知晓莫欺少年穷;
有人一口气买下数座宅院,只因经常做噩梦梦到曾经住过的山神庙。
还有人一日娶五妾,要尽享富人之福,为家族开枝散叶。
……
在汴京。
莫说腰缠万贯,腰缠十万贯者也大有人在。
这股奢靡比富之风。
伴随着越来越浓郁的年味儿,刮遍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
腊月初一。
汴京城有两样物件火了。
有市无价,人人争而购之,若有此二物,转手就能赚两倍钱。
其一,点翠饰品;其二,鹿胎冠。
所谓点翠。
即将翠鸟背部靓丽的羽毛点缀在金银首饰上的一种工艺。
点翠饰品。
色彩艳丽而永不褪色,显富显贵,曾多用于后宫嫔妃的凤冠。
深受天下的女子喜欢。
太宗时期,朝廷曾禁点翠,因点翠饰品乃是用翠鸟的生命换来,且要活鸟取毛,甚是残忍。
但因点翠饰品实在太漂亮,屡禁不止。
朝廷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年年底。
一名来自福建路的商人带了数百支点翠饰品来到汴京。
点翠饰品再次火了,汴京城的贵妇人们纷纷抢购。
鹿胎冠。
顾名思义,即胎鹿皮毛做成的帽子。
四个月的鹿胎,皮毛鲜亮,纹路独特,做出的帽冠,精致而奢华。
亦深受天下女子喜爱。
但制作手段也非常残忍,欲要获得一张胎鹿皮,便要杀死一对鹿母子。
……
这个世界。
男人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就是为女人花钱。
或许是今年有钱人多了。
导致点翠饰品和鹿胎冠在汴京城大热。
很多人都高价购之,人人皆以拥有此二物为风尚。
……
腊月初四,午后。
变法司内,苏良正在阅读各个地方州府对变法之策的反馈文书。
这几日。
他较为忙碌,一直都未曾回御史台。
就在这时。
他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
殿中侍御史范镇和监察御史吕诲快步走了进来。
“景明,不好了,唐中丞要被官家贬谪到春州当通判了!”
“啊?贬谪?春州?”
春州即广东阳春。
当下乃是一片烟瘴之地,甚是贫苦。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好端端的,唐中丞怎会被贬谪?”苏良不解。
范镇道:“一个时辰前,唐中丞在垂拱殿,官家的面前将三司使呈递给官家的开封府商税收支总录摔在地上,他还称官家市侩,眼中只有钱!”
“啊?”
苏良一脸不可思议。
辱骂君主,行大不敬之举,官家没有罢黜他,已算宽恩。
“为何呀?”
苏良对唐介甚是了解。
唐介除了性急外,品性无瑕,做事甚是牢靠,无缘无故下,绝不会做出如此反常举动。
范镇长叹一口气,将事情的缘由说了出来。
今日清晨,唐介上奏,认为当下民间奢靡比富之风太盛,朝廷应下禁奢令。
如:限制珍稀物品价格、禁点翠饰品、禁鹿胎冠、禁各种高额消费等。
随后,唐介又从线人那里得到消息。
宫内张贵妃和官家的新宠尙美人,也身戴点翠饰品和鹿胎冠。
唐介大怒,再次撰写奏疏。
他弹劾张贵妃和尙美人,过于奢靡,使用点翠饰品与鹿胎冠实乃造恶业,恳请官家严惩二人,并告知天下。
随即。
唐介亲自将奏疏送到了垂拱殿,恰好遇到三司使王尧臣正给官家呈递开封府商税收支总录。
而在大殿内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范镇与吕诲便不得而知了。
随后,二人便得到消息。
唐介在官家面前摔掉了三司使呈递的开封府商税收支总录,还称官家市侩,眼里只有钱。
紧接着。
便传来官家欲贬谪唐介去春州当通判的消息。
苏良想了想,看向二人问道:“现在,唐中丞在哪?”
吕诲道:“我……我……在大街上截到了唐中丞,他称官家不听劝,他要回家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去春州上任。”
苏良一时头大。
所有台谏官中,最敢言的便是唐介。
苏良挠了挠后脑勺,又道:“计相去哪了?”
苏良唯有先向王尧臣问清楚情况,才能寻官家求情。
“在三司。”吕诲道。
“二位,现在,你们立即去唐中丞家,先安抚他,然后让他写请罪奏疏,千万不能让他离开家!我现在去找计相问清楚,然后再去向官家求情。”
二人顿时点了点头。
如今,也只能这样做了。
……
一刻钟后,三司。
苏良见到了王尧臣。
王尧臣长叹一口气,无奈说道:“景明,唐中丞的脾气太烈了,实在太烈了!”
随即。
王尧臣便告诉了苏良垂拱殿内出现的情况。
唐介恳请官家下发去奢令,遏制一切高价消费,竞奢之举。
并希望官家能公开重罚张贵妃和尙美人,以此让皇家带头抵制奢靡之举。
然而,官家对此,不以为然。
他认为,汴京城的奢靡现象,乃是大宋百姓富庶的表现。
另外年节将至,百姓们也需要放松一下。
随即,官家便拿出了开封府商税收支总录,言说今年商税提高甚多,正是因商贸繁荣所致。
若限制民间竞奢之举,会破坏汴京城的商贸往来。
临近年节,不应做这些扫兴的事情。
随后。
唐介便因钱的事情与官家辩论起来。
因官家太强调钱的作用。
唐介一怒之下,摔掉了开封府商税收支总录,然后还称官家市侩,眼里只有钱,便甩袖而去。
官家也恼怒了。
当即就召知制诰王举正起草贬谪唐介的文书,要将其贬谪到春州。
现在。
文彦博、张方平、吴育、宋庠四位相公已去垂拱殿劝君了。
苏良听完后,一脸无奈。
一个是没头脑,一个是不高兴。
此事闹成这样。
主因还是唐介的脾气太烈,说话太直了。
就在这时。
门外传来欧阳修那高亢嘹亮的声音。
“计相,唐中丞弹劾得对呀!我也要随着唐中丞继续弹劾,你能不能给我提供一些细节?”
欧阳修边说边进门。
当看到苏良后,欧阳修不由得大喜,兴奋道:“景明,你也在,正好正好,我们一起去帮唐中丞接着弹劾,老夫觉得唐中丞的奏疏内容没有任何错!”
苏良气愤地说道:“骂官家市侩,当着官家的面儿摔东西,这还能不算有错?”
“包希仁唾沫喷官家脸上,不也没事,你还经常与官家吵架呢!”欧阳修想了想,又道:“老夫建议,将包希仁也喊上,官家比较怕他!”
苏良长叹一口气,欲哭无泪,包拯若去,事情恐怕会更糟。
这个朝廷要没他,恐怕早就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