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日,上午。
就在苏良还在研究一些案情细节之时。
孙胜快步走了过来。
“官人,眉州酒商马勇德呈递状纸,状告眉州知州祖良以榷曲之权,贪赃分利,压榨于他,数额达一万余贯!”
“嗯?”
苏良接过状纸,认真查看一番后,喃喃道:“眉州知州祖良上任不足一年,便已是个大贪?”
若祖良有贪墨之举。
那必然不是一人所为,下属官吏也必有营私者,此案也有可能是因钱所致。
“升堂问案!”苏良沉声道。
……
片刻后,州衙大堂。
苏良身穿官服,端坐于上方。
两旁身穿军甲、腰跨长刀者,皆是禁军护卫。
堂下那位身穿深蓝色长衫,两颊微微鼓起的肥胖中年男人,即眉州酒商马勇德。
马勇德将状纸的内容又复述了一遍。
他称,去年七月,眉州知州祖良找到他,称要将眉州三成的酒曲交给他售卖,但前者要从中占利七成。
马勇德不敢得罪这位眉州主官,便与其达成了交易。
九个月来。
他共计交给眉州知州祖良价值一万三千二百贯钱的金条。
酒曲暴利。
大宋在酒课上一直采取榷曲制。
即垄断酒曲的生产与销售,将酒曲卖给酒商、酒户。
随着全宋变法中榷茶榷盐制度的改革。
酒课吏员有所裁减,朝廷在酒税上也让利了不少。
但地方官员们依旧把控着酒曲权。
将其卖给哪些商人,他们拥有极大的话语权。
随即。
马勇德将一册账本拿出来,交给了苏良。
账本之上。
马勇德给祖良分账的时间、地点、数目都甚是清楚,墨迹从旧到新,层次分明。
不过。
依旧难以确认真假。
当下,要将一本不到一年的账本做旧,并非难事,且极难分辨。
看完账本后,苏良微微皱眉。
“祖良去年五月方任眉州知州,刚上任两个月,便寻你开始营私了?”
马勇德见苏良质疑账本真假,连忙拱手道:“苏特使,小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虚言,愿受极刑!”
“你被祖良压榨了九个月,为何现在才告?”
“他……他手握一州大权,未曾身死前,小民实在是不敢告啊!”
“通判陆青可参与此事?”
“没有,都是祖知州与我直接联系。”马勇德摇了摇头。
苏良想了想,又问道:“此事经手的曲务官是谁?”
“徐……徐大光。”
“传眉州州曲务官徐大光!”苏良道。
很快。
眉州州曲务官徐大光,一個山羊须的清瘦中年男快步走了过来。
苏良沉声道:“徐大光,酒商马勇德状告祖良以知州之权,给予其三成酒曲,而后分利,你可知晓?”
徐大光听到此话,双腿微微颤抖。
“苏……苏特使,我……我只知祖知州特许马德勇三成酒曲,但二人分利,分利多少,我……我全然不知啊,我就是个跑腿的。”
“你可有贪墨?”苏良又问道。
徐大光不停地摇着脑袋。
“我这个级别,哪有资格与知州分利,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苏良看向二人,又问道:“眉州通判陆青可参与此事?”
二人同时摇头。
“啪!”
苏良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
“涉及地方钱粮兵马、户口赋税,若无知州、通判同时用印,怎能生效,陆青怎会不知?”
“此刻,你们若说实话,可从轻责罚,若隐瞒包庇,本官必重罚!”苏良冷声道。
“苏……苏特使,下官官职低微,真……真不知道。”徐大光说道。
一旁。
马德勇也解释道:“我与陆通判有过交集,但……但都是商贸之事,并无私下的来往。”
“传眉州通判陆青!”
……
片刻后。
眉州通判陆青来到了大堂内。
“苏特使,不知是为何事召唤下官?”
苏良问道:“你可认识这两人?”
“认识。一个是眉州酒曲曲务官徐大光,一个是眉州有名的酒商马德勇。”陆青面带笑容地说道。
“马德勇状告祖良特许他三成酒曲,而后分利七成,你可知此事?”
苏良说罢。
一旁的杜雷将账册交到了陆青的手中。
陆青仔细一看,而后惊讶道:“祖知州竟然贪墨?苏特使,此……此事,下官真的完全不知啊!”
“不知?没有你这位通判的印鉴,马德勇如何能拿到眉州的三成酒曲?”苏良阴沉着脸色,反问道。
听到此话。
陆青低头拱手道:“苏特使,下官有罪,但……但也有难言之隐。”
“讲!”苏良面无表情地说道。
“祖知州为人看似和气,但那是对百姓而言,其实他在州之政事上甚是霸道,不愿与下官商量,为此,我们也曾争吵过。后来我们就分了工,商贸、民税之类皆归我管,而官营榷卖、缉盗、州学等事则归他管,各自负责,待用印时,彼此交换盖印,根本不会参与彼此的决定。”
“下官知此举有渎职之罪,但当下许多地方官都是这样做的。”陆青再次拱手。
苏良对这个解释,提不出任何反驳意见。
大宋各地知州与通判的关系,甚是复杂。
表面上。
知州的官职比通判高半阶。
但通判乃是朝廷派来的监察之官,更易升迁,也更容易让路官和朝廷听从他们的建议。
有些州府,甚至会出现,通判是一把手,知州是二把手。
一州之地,到底是谁说了算。
有时是看知州与通判谁的背景强一些,或手腕、性格更加强势一些。
陆青所言的这种知州、通判间的分工。
并非大宋官场个例。
苏良阴沉着脸色,看向陆青,道:“陆通判,伱自己写请罪奏疏吧!”
“下官知罪,下官今晚就写!”陆青道。
苏良想了想,道:“杜雷、孙胜,立即带人围住祖良家宅,问询其家人,赃钱何在!”
“遵命!”杜雷和孙胜当即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本官也亲往!”苏良起身,看向陆青三人,道:“陆通判,你继续处理公务吧,至于你们二人,去录一下证词,暂时不得离开眉州,随时听传。”
三人同时拱手。
……
目前,祖良已身死一月有余。
官衙仵作将其身体特征记录完毕后,便准许他在头七日火葬了。
这一刻。
棺木正放在祖家宅院的大厅内。
祖良之妻白氏、祖良的两个已嫁的女儿,两个女婿,还有一个外孙,两个外孙女,正在为其守灵。
其老家两浙路明州的侄子正在赶来的路上。
祖良无子。
只能让其侄前来扶灵回家。
他的家人也知苏良来审,正等待着官衙给出一个交待。
祖良的家人见一群官兵将家宅围住,以祖良有贪墨嫌疑而开始搜查后,各个痛哭,直呼不可能。
白氏瘫坐在灵柩前。
“苏特使,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夫君向来为官清廉,连百姓的一个馒头都不会拿,怎可能贪墨,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啊!”
……
白氏哭着哭着,晕厥了过去。
此刻,苏良面无表情。
既然要搜查,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就连棺木都没有放过。
苏良还去了祖良的书房。
发现祖良书桌上所有笔墨文具,皆为中品质量。
在眉州这个诗文昌盛之地,他作为知州,想要用一套好的文房四宝,估计有无数人巴结着来送。
由此可见,祖良的生活习惯还是较为俭约的,符合百姓对他的说法。
当然,也有可能是伪装。
断案,一切都要看证据,而眼前所见,有时会骗人。
半个时辰后。
杜雷在书房书格中,发现了七块金饼,价值近万贯。
此外,还有一封眉州通判陆青亲笔撰写的收据。
上面的内容是:去年九月,祖良收眉州酒商马德勇三块金饼,分陆青一块,陆青特立收据。
上面还有陆青的签名与手印。
……
当即,苏良回到州衙,再次传唤眉州通判陆青。
陆青看过此收据后,双腿一软,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苏……苏特使,这……这是祖良逼我写的,我一共收了两块金饼,都是他硬塞的,我……我没有花,全都在家里放着呢,是他逼我收的……”
“啪!”
苏良拍下惊堂木,冷声道:“陆青,你可知,当下你已是谋杀祖良的最大嫌疑人!”
“首先,你指认曹长运,让我们误以为曹长运是凶手;其次,马德勇账册上购买的酒曲,都盖有你的印鉴;而现在,本官又在祖家收到这份收条,你还敢称此次贪墨之事与你无关?快快如实招来!”
“苏御史,我……我没有!”
就在陆青辩解之时,提点刑狱司公司洪仲、眉山县知县曹长运,与数名禁军护卫,还有一众衙役快步走了过来。
有两人手里还提着东西。
一进门。
洪仲便兴奋地说道:“苏特使,我们找到行凶的凶器了,还有衣服也找到了,被凶手扔在距离竹林不到一里的枯井中,并用枯树枝掩盖了!”
自立案起。
洪仲便命人寻找凶器,一直没有停止。
随即,一把长约五寸的短刀和一件甚是破旧、带着血渍的长衫出现在大堂中央。
而这时。
洪仲看向陆青,道:“苏特使,此长衫乃是陆通判之物,多名官衙吏员都见其穿过,另外大小也合适。”
这一刻,陆青将脑袋深深埋了下去。
苏良命人将账册和从祖良家搜出的东西交给了洪仲和曹长运。
苏良站起身来。
“陆青,你先是指认曹知县戌时三刻回衙,有谋杀祖良的可能,而后又狡辩称榷酒曲的公文印鉴,乃是知州与通判互用,从不干预。紧接着,又在祖家宅院中发现了你的收据,又搜出了你的衣服和凶器,你还有何话要说?”
一旁。
洪仲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陆青,道:“你?竟然是你杀了祖良?
曹长运也瞪眼道:“陆青,你为何如何凶残,为何要杀祖知州?难道是分赃不公吗?”
“啪!”
苏良再次敲响惊堂木,冷声道:“陆青,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陆青缓缓抬起头。
“对,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他!”
“我陆青来眉州是来振兴眉州商贸的,是让朝廷看到我的能力,将我不断擢升的。但……但他祖良却把我拉入了深渊!”
“那日,我发现他在酒曲上动手脚,有贪墨之举,便去找他理论,他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称我若不与他分赃,便会让我意外身亡,便会处处针对我的家人,我……当时害怕极了,只能答应他。”
“但是……但是……我就收了两块金饼,并且就放在家里,我一直想将其交出来,可……可一直没有这个勇气!”
“今年年初,他变本加厉,更加过分,想在其他商贸之事上捞油水,我果断拒绝了,但他依旧在逼我。”
“我当时非常生气,于是便趁着他在竹林散步之时砍死了他!”
“我不想当个被百姓唾骂的官员,他想要赚养老钱,但我想要仕途,想要大兴眉州商贸,我是有这个能力的!”
……
“所以,我就杀了他!”
“杀了他之后,我非常害怕,将刀和带血的衣服处理后,我便又回到了州衙。”
“我知晓曹知县与祖良吵了一架,所以便想将此事嫁祸到曹知县身上,他的文兴之策对眉州并不好,也是阻碍我发展眉州商贸的绊脚石,所以我便想着构陷他……”
这时。
洪仲攥着拳头道:“你……被如此威胁,为何不与老夫讲,他一个知州还能翻天吗?真是糊涂!糊涂啊!”
曹长运也站了出来。
他朝着苏良拱手道:“苏特使,虽然陆通判陷害下官,但下官觉得他最后迷途知返,为了眉州商贸而杀了祖良,并未丢掉士大夫官员的脸面,应酌情减免罪责!”
“本官心中自有打算!”苏良面无表情地说道。
苏良临行前,包拯送了他四个字:法不容情。
有时,可怜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断案。
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武断地解决问题。
随即。
苏良又看向陆青,问道:“为何要砍十三刀?”
“我……我……我没想那么多,就……就想着杀了他!”陆青犹豫了一下,磕磕绊绊地说道。
苏良看向杜雷,道:“杜雷,将陆青拘押入狱,重新核实一下证词,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杜雷拱手,然后将陆青带了下去。
这时。
曹长运又道:“苏特使,今日先是查抄祖良家宅,而后又搜出了谋杀凶器与血衣,城内百姓已经猜出了一些端倪,如今,证据确凿,凶手认罪,下官建议,尽快公审,设在明日如何?”
苏良想了想,道:“三日后吧!”
说罢,苏良便离开了大堂。
……
入夜。
苏良再次整理了一番案宗与证词,总觉得此案过于顺利了一些。
并且有很多事情,他还未曾弄明白。
比如:陆青明明胆小怕事,为何能刺祖良十三刀。
比如:陆青作为通判,不可能不知凶器要销毁,将刀扔在河内,将血衣烧毁才是最好的办法,他却选择将其扔到一口盖着树枝的枯井里。
……
“是不是我想太多了?”苏良自言自语道。
片刻后。
苏良朝着孙胜道:“孙胜,咱们去孙氏书楼看一看,便衣,最好不要让别人发现。”
孙氏书楼乃是眉州城的地标。
藏书丰厚,即使晚上也有读书人聚而论书。
……
约一刻钟后。
苏良从州衙后门来到了孙氏书楼,二者距离并不远。
孙氏书楼,共有五层,其中第一层大厅内,读书人甚多,三五成群,聚在一张桌前,有人讲孔子,有人讲荀子,有人讲庄子……
苏良,身穿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长衫,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而此刻,他听到有书生议论到了今日之事。
“诸位,据说咱们知州乃是贪墨被杀,而杀人者就是通判陆青,大概率是分赃不均,三日后的公审一定会是一出好戏!”
“苏御史就是厉害,不消几日,就将此案破了!”
“诸位,知州贪墨,通判杀人,咱们的好知县是不是该擢升了!”
“对呀,这不是坏事啊,曹知县主张以文兴眉州,他若主持大局,我眉州必兴,成为大宋人文第一州,指日可待!”
……
这时。
苏良留意到大厅前面挂着一张匾额,上面写着一行大字:大宋人文第一州。
题字者正是眉州知县曹长运。
“曹知县真是深得民心啊!”苏良喃喃道,在孙氏书楼转了一圈后,便回州衙了。
……
翌日清晨,小雨淅淅沥沥。
苏良仍然觉得此案有些不对劲,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
心烦之下,他准备去苏洵家坐一坐。
近午时。
苏良来到了苏宅。
因苏良提前一个时辰打了招呼。
故而在他走下马车的那一刻,三苏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苏先生!”
小苏轼和小苏辙如门童一般,躬身行礼。
虽然他们对苏良所赠的两箱礼物不是很喜欢,但也知苏良乃是为了他们好。
苏洵笑着道:“苏御史,里面请!里面请,今日乃是拙荆亲自下厨!”
“那我可有口福了!”苏良笑着道,然后让孙胜将带来的酒水和点心提了进去。
作为一名台谏官,他无论去哪里都不会白吃白喝。
不到片刻。
桌子便摆上了丰富的菜肴。
苏良与苏洵之妻程氏也打了个招呼,然后才与苏洵坐了下来。
二人相谈甚欢。
苏洵还想让苏良考一考小苏轼和小苏辙。
自己孩子有本事,当爹的总是喜欢显摆显摆的。
苏老泉也不例外。
但那两竹筐文书,实乃是丁度、司马光等人整理出的一些学术文章,对科举策论有用,苏良根本没咋看。
苏良问了几个小问题后,便不再问了,这让苏轼苏辙兴奋得直想跳起来。
饭毕。
苏良和苏洵坐在茶室之中。
二人开始聊起了眉州,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此次的谋杀案上。
苏良好奇地问道:“苏兄,那祖良与陆青主张以商兴眉州,而曹知县一直主张以文兴眉州,且提出了让无数书生心动的大宋人文第一州称号,你如何看?”
苏洵想了想,道:“我自然更倾向以文兴眉州,但恐怕不好落实,商贸不兴,百姓就难富,全靠书生和书商撑起眉州,太难了,若眉州紧靠着汴京城,估计还行!”
“对了,三月底,我遇到过曹知县一次,他兴奋地给我拿出了一份文书,名为《文兴眉州十三策》,写的非常不错,你可以看一看!”
“文兴眉州十三策?”
“具体内容是什么?”苏良问道,他现在对“十三”这个数字甚是敏感。
当即。
苏洵便将文兴眉州十三策的内容讲了出来。
苏良一听,发现竟与曹长运和祖良争吵的那份《眉州文兴草策》,一模一样。
“他为何要改名字呢?”苏良喃喃道。
“什么?”苏洵不知苏良在说什么。
这时,苏良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道:“苏兄,咱们改日再聚,我有一件要事去办!”
说罢,苏良快速离开了苏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