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近黄昏。
青州,临朐县,乡里的一处溪水旁。
苏良、杜雷、孙胜三人,皆是一副灰色短褂与麻布长裤的农家人扮相。
此时的三人,一脸土灰,头发凌乱且有草叶附着其中。
手上、衣服、鞋子上都沾满了泥土。
苏良一边清洗,一边兴奋地说道:“这两日,咱三人挣了足足有半吊钱,今晚去吃顿好的!”
杜雷和孙胜皆是哭笑不得。
谁能想到。
三人竟在这里做了两日劳役。
第一日在堤坝上砸石头,第二日在山林中采摘桑苗。
每人日钱八十文。
由于杜雷和孙胜表现突出,今日完工时又多给了二十文,共计赚了五百文。
苏良做劳役。
主要是想视察一番青州百姓的桑麻种植、渔业与劳役情况,看一看新法条令的执行效果。
这两日。
他与百姓打成一片,同饮同食,所聊甚多。
有妇人见苏良长得一副潘安貌,看上去像是二十来岁,且能说会道,还问其是否婚配,都快要为其说媒了。
苏良虽然感觉很累,但心中甚甜,这两日的调查结果,让他非常满意。
……
三人清洗完毕后,走上乡道,然后坐上了早就在前方等候的马车。
马车一路向前。
目的地是十余里外的临朐县县城。
苏良的打算是,吃完这顿饭,便直奔登州。
在登州,苏良便不会巡查的如此细腻了,大略查看一番即可。
然后。
他会重点关注一下高丽归还“贩卖人口”之事。
若进展顺利,他再去曹护的大本营转一转,便回汴京了。
一刻钟后。
马车行驶在一处乡道上。
车内,苏良正在小憩,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是肉香!”
苏良掀开窗帘,朝着前方望去。
夕阳西下。
不远处的高坡上,有一座冒着炊烟的房屋,门前的招牌上写着四个大字:高坡食店。
此刻,苏良已甚是饥饿。
“停车!”
他朝着外面驾车的杜雷和孙胜喊道。
马车缓缓停下。
苏良掀开门帘,道:“咱们去前面那家高坡食店尝尝味儿吧,吃完再回城,乡间往往有美食。”
杜雷和孙胜同时点头。
他们也是饿得饥肠辘辘,且也闻到了肉香。
苏良很喜欢这种乡村野店。
大多味道都很好,还有自酿的米酒,甚是甘冽。
且往往是遇到什么就吃什么,总是会有惊喜。
随即,三人将马车停在一旁的拴马柱上,然后大步朝着食店内走去。
这一刻。
夕阳也彻底落了下去,天色几乎是骤然变得昏暗起来。
乡里人吃晚饭,大多都是天黑之前。
他们为了省灯油,省蜡烛,几乎没有夜生活,这时候,很多人已经搂着老婆睡大觉了。
有些勤快人,四更天便开始劳作了。
苏良三人大步走进食店内。
肉香更加浓郁。
柜台前,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硕的中年妇女见到三人,兴奋地招呼道:“三位客官,真是来的巧,刚炖好一只鸡。”
苏良笑着道:“那我们便吃鸡。”
乡村野店里,最多的肉食,便是鱼鸡兔猪。
猪肉太腥,鱼肉太寡淡,鸡肉和兔肉一直都是第一选择,至于羊肉,那是独属于富人的肉食。
这种野店内,一般没有。
“好嘞,三碗鸡肉!”女掌柜朝着里屋喊道。
苏良摇了摇头。
“不,不是三碗,是整只都端上来!”苏良当即将那五百文钱放在了柜台上。
一只炖鸡,至多二百文。
女掌柜打开钱袋一看,顿时乐了,道:“没问题,没问题!”
平日里,来她这里吃鸡,都是按照碗来点的,点整只的并不多。
再加上苏良三人穿着一般,女掌柜以为三人只是点三碗。
“还有什么肉菜呀?”苏良问道。
“还有半只蒸兔,两斤猪脏(即猪杂)。”
“那再要半只蒸兔,一盘馒头,三斤米酒,再弄两盘小菜。”苏良看着柜台前的米酒说道。
一只蒸兔大约一百文。
苏良的五百文买这些吃食与酒水,绰绰有余。
“三位快请坐,我这就为你们打酒!”女掌柜一边打酒,一边朝着后面吆喝道:“当家的,将整只炖鸡端出来!”
“好嘞!”后面传来响亮的声音。
这种店,往往都是夫妻店,农忙时关门,农闲时开门。
老客居多,像苏良这种过路客,非常稀少。
很快。
米酒上桌,一大盘冒着热气的馒头和两盘小菜也都端了上来。
苏良看向已经开始咽口水的杜雷和孙胜,拿起一个馒头,道:“吃!”
当即,三人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干了一天体力活,苏良的胃口非常好,感觉自己能吃超过往昔三倍的食物。
就在这时。
两名二十来岁的汉子走进食店。
一个身穿灰衣,瘦高瘦高的,一個身穿黑衣,略矮很壮,还扛着一个装着三成满物品的麻袋。
杜雷大眼一瞥。
在看到他们脚下的靴子后,不由得一愣,然后朝着苏良低声道:“头儿,是兵,是禁军士兵。”
苏良也望了过去。
大宋禁军士兵的靴子都是统一定制,靴口有独特花纹,后帮呈灰黑色,民间很难仿制。
三人都曾长待军营,皆能一眼看出来。
青州向来都有禁军驻军,名为青州镇海军,有禁军士兵并不奇怪。
苏良猜测,这二人应该是休假的兵。
“掌柜的,大老远都闻到香味了,来只鸡,再来只兔子,再来五斤米酒,十个馒头!”
女掌柜笑着道:“二位客官,实在抱歉,鸡和兔都没了,肉食就剩下两斤猪脏了!”
“没了?那就两斤猪脏,再整两道小菜,你看着弄!”
“好嘞,二位稍等。”
就在这时。
女掌柜的男人从后厨走出,端出了一大盆冒着香气的炖鸡。
两名休假兵,眼睛随着炖鸡,一直跟随到了苏良三人的桌子上。
紧接着。
那女掌柜将半只蒸兔也端了过去。
“啪!”
灰衣高瘦汉子突然朝着桌子拍了下去,然后站起身,看向苏良三人的桌子。
“掌柜的,不是没有鸡和兔了吗?他们吃的是什么?”
“客官,是……是他们先点的,他们点完便没了!”女掌柜有些害怕,紧紧靠在其男人旁边。
灰衣高瘦汉子没有理会一旁的店家两口子,来到苏良三人面前。
“三位,出门在外,寻个方便,今晚,我们兄弟也想吃肉了,让给我们一份如何?”
虽然他没有什么礼貌,但苏良念他是兵,也不介意。
当即就准备将半只蒸兔让出。
哪曾想。
还不待苏良点头,灰衣高瘦汉子就欲端走那盆炖鸡。
炖鸡的量可是比半只蒸兔多多了。
“啪!”
苏良拿起筷子打在他的手上,冷声道:“不让!”
对方无礼在先,不经过苏良的同意就要端走炖鸡,苏良自然不会让。
“哟?不让?”
“别看你们有三个人,爷爷我一个就能打你们三个,信不信今晚让你们走不出这个门!”灰衣高瘦汉子瞪眼道。
一旁的黑衣矮壮男也走了过来,并举了举拳头。
那男掌柜,一脸紧张地说道:“几位爷,行行好,我们是小本买卖,禁不起打砸,要不我……我将炖鸡和蒸兔平分?”
“现在平分不行了,炖鸡和蒸兔都是我们的,不过,他们要付钱后才能滚蛋!”灰衣高瘦汉子气势汹汹地说道。
苏良无奈一笑。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此等逞凶斗狠的场面了。
这样的对手太低端,依照他的段位根本碰不着。
苏良看了杜雷一眼,然后拿起筷子便朝着桌上的鸡肉夹去。
“你……你……你真是不想活了!”
就在灰衣高瘦汉子准备打掉苏良的筷子时,杜雷骤然抓住了灰衣高瘦汉子的手臂,然后一耳光扇了过去。
作为一名军队教官,杜雷最喜欢的就是教训这种无礼野蛮的兵。
“啪!”
耳光脆响。
直接将灰衣高瘦汉子扇懵了。
而这时,他后面的黑衣矮壮男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老子捅了伱!”
就在黑衣矮壮男冲向杜雷的那一刻。
一旁的孙胜骤然出手,一下子便将后者的匕首夺了下来。
匕首乃管制兵器,即使是士兵,也是禁止外带的。
就凭这一条,已经是“杖四十”的惩罚了,再加上袭民,那就是“徒二年”起步了。
黑衣矮壮男失去匕首后,又朝着后腰一摸,竟然拿出了一个袖弩。
虽然一看便知是自制的袖弩,但私制弩器外加手持弩器攻击。
这个罪名,直接就是“流放岭南”了。
若再算上是攻击朝廷官员,就是处以极刑了。
此刻的二人根本不知,他们已经犯了砍头之罪。
杜雷看到袖弩,顿时怒了。
二话不说,直接冲到那黑衣矮壮男的面前,还不待对方发动弓弩攻击,便将黑衣矮壮男摔在了地上,然后先踩在其手腕上。
“啊……疼……疼……疼!”黑衣矮壮男痛叫道。
随后。
只听得“咔嚓”一声,那个自制袖弩便被杜雷踩成了碎片。
他绝不允许苏良附近有威胁其生命安全的物品存在。
苏良吃了两块鸡肉后,微微皱起眉头。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巡查过程中,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地方驻军。
军队改革也是全宋变法中的重要一环。
虽然将士的执行力甚高,但是底层到底怎么样,也需要监察一番,才能清楚。
就在这时。
另外一个灰衣高瘦汉子爬起身来,冲到前方的麻袋前,扛起麻袋就跑。
孙胜怎会让其逃走。
当即,提起一旁的短凳便扔了过去。
“砰!”
短凳砸在灰衣高瘦汉子的后背,使其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然后,二人皆被擒拿,孙胜从一旁抽出两根麻绳,将二人捆绑了起来。
食店夫妻躲在柜台后,瑟瑟发抖,根本不敢抬头。
苏良缓缓站起身来。
他好奇的是麻袋里究竟装的什么。
竟然让这个灰衣高瘦汉子快被揍成重伤的情况下,还要扛着麻袋逃。
那个麻袋并不轻。
杜雷见苏良看向麻袋,当即快步走过去,解开细麻绳,低头一看,脸上满是惊诧。
然后,杜雷将麻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
哗啦!哗啦!哗啦!
苏良低头一看,也甚是惊诧。
麻袋里一团一团的全是牛筋,还有十个牛角。
牛筋,牛角皆是军用物质。
牛筋是制作弓弩的最好原料,比羊筋、马筋的质量都好。
牛角则是制作军号的的原材料,牛皮也是制作军甲的主要材料。
自庆历年间的宋夏战争结束后,大宋为扩充武备,禁止牛皮、牛筋、牛角私下售卖。
在大宋,杀牛要有官府的公凭。
牛肉可以卖,不过因牛所具有的耕种和拉货功能,大多数人都是不吃牛肉的。
牛死后。
牛皮、牛筋、牛角都需要售给县衙的牛筋库。
有私下买卖交易者,杖六十,徒一年起。
这麻袋里面的牛筋至少有二十斤,而一头牛至多能出牛筋半斤。
苏良不明白。
这两个青州士兵用麻袋装着这么多的军用物质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何意图?
看来,该查一查青州镇海军了。
这时。
那名灰衣高瘦汉子看向苏良道:“我二人乃是大宋禁军,隶属青州镇海军,此次乃是要执行一次绝密任务,快快放了我们,不然你们将有重罪!”
苏良淡淡一笑。
这种话,也就能骗一骗乡下不识字的老叟老妪。
他看向二人道:“我管你是谁,依照我大宋法令,私下带兵刃弩器外出,并袭击百姓,至少徒二年。你们还外带如此数量的军需物质,恐怕至少是流刑了!”
苏良并没有吓唬他们。
前几年,宋辽榷场,曾有人私下交易两只牛角,榷场就关闭了足足五日,在查出罪魁祸首后,才再次开放。
大宋对军需物质的管理非常严苛。
特别是牛筋。
外流一根,就会让对方多制造出一个可杀人的弩器。
大宋对其管控的力度非常大。
两名士兵都是一愣,没想到乡下这番打扮的人,竟然如此了解大宋法令。
他们若不是看苏良三人穿着普通,绝对不会如此嚣张。
“那……那给你多少钱,才能放过我们?”灰衣高瘦汉子顿时怂了。
苏良看向孙胜。
“塞住他们的嘴,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将他们带走审!”
当即,孙胜用破布塞住了二人的嘴,然后三人重新坐在桌前,开始吃喝起来。
三人丝毫没有受到二人的影响。
狼吞虎咽,吃得甚香。
不多时。
便将桌上的炖鸡、蒸兔、馒头、小菜、米酒全都消灭了。
随即。
孙胜让隐身在外面的护卫,将二人和麻袋里的牛角牛筋都带了出去,还牵走了二人拴在外面的马。
苏良走到柜台,看向仍在瑟瑟发抖的店家夫妻,笑着道:“掌柜的,你家的炖鸡真好吃,我给的钱够不够?”
“够!够!还……还多了呢!我这就找您钱!”女掌柜话音发颤地说道。
“不用了!”
苏良大步朝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道:“掌柜的,若有人来问此二人的下落,你们就照实回答,然后称我们去县城了!”
苏良希望有人主动找他。
片刻后。
夜色渐深,苏良的马车停在一处破庙的前面。
苏良望向蜷缩在地上的二人,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兵?”
“青州镇海军第二指挥营,也叫虎威指挥营。”
“你们带这些牛筋、牛角要做什么,是谁让你们带的?”
“是我们的营副指挥使朱经业,他让我们将这些东西送到临朐县县城,他爹朱太公的手里。”
“朱太公要这些何用?”
“我……我不知道,我只负责送。”
苏良皱起眉头。
“为兵者,不可能不知私运军需物质是何罪,不知原因,便敢送?”
“朱副指挥使承诺会给我们每人三贯钱。”
“你们真不知作何用?”苏良再次问道。
一旁,杜雷再次攥起拳头。
刚才他已经揍了二人一顿,不然二人不会如此老实地回答苏良的问题。
“我真不知。不过,我猜测,朱副指挥使应该是从军器所拿出这些牛角、牛筋,然后让他父亲,再去卖给县衙的牛筋库,以此赚钱,朱副指挥使非常擅于做生意!”
听到“做生意”三个字,苏良的面色变得阴沉起来。
自大宋开国以来,大宋武将们为了防止朝廷怀疑他们拥兵自重,有造反嫌疑,便将心思放在了经商上。
然后,这股风气便蔓延到了军队中。
军队经商,蔚然成风。
狄青平定侬智高之乱时,就有运送补给的军队,夹带私货,带着北方的商品在南方售卖,不但省下了运输费,还省下了商税。
但是,近两年,朝廷对军队经商的管理和制裁越来越严厉。
苏良本想着情况变好了。
没想到,作为军事重地的青州,竟然发生了这种空手套白狼,倒腾军用物质的事情。
军需物资都敢如此倒腾,那其他的商品私售必然更加严重。
这已经不是薅朝廷羊毛,而是在挖大宋的根基了。
军队凭特权,能对大宋的商贸环境造成巨大破坏,若不惩戒,将出大乱子。
苏良笃定,青州镇海军,绝对不干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