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清晨,蓬莱城。
天刚蒙蒙亮。
一道道小报叫卖声从街头巷尾传出。
“海东孔子被骂吐血,苏景明大展我朝国威,详情内容,尽在本期小报中!”
“国之辩!苏景明痛骂高丽两国相,百姓之命大于天!”
“苏景明大骂海东孔子,自此后,我大宋百姓无人敢欺!”
……
城内的街头巷尾,书贩们扯着嗓子喊着。
昨晚。
蓬莱城从事刻印书籍小报的从业者全都是一夜未眠。
此等重大事件,乃是巨大商机,购买小报者必然络绎不绝。
果不其然。
在叫卖声响起的那一刻。
购买者便接踵摩肩,围在书摊前,都想看一看昨日的具体情况是什么。
有的小报,墨迹刚刚晾干,有的甚至还是手抄版的小报。
但这根本不影响售卖。
凡是涉及昨日交接贩卖人口之事的小报,不到半个时辰,便被蓬莱城的百姓疯抢一空。
此等展现大宋国威的事情,登州府衙自然也会着重宣传一番。
近午时。
苏良与海东孔子崔冲辩论的内容便出现在府衙外的公示栏上。
此内容写得甚是详细。
就连不同参与者的表情都写了出来。
苏良俨然就像夫子骂学生一般,将高丽的两个国相训斥了一顿。
从事海贸的商人们看罢,各个兴奋不已。
一些商人甚至寻人抄写了数十份,准备随身携带。
待出海时,可将其分发给外国的商人,让他们看一看大宋之威,看一看大宋对百姓的重视。
登州知州刘昱和提举市舶司夏丰,作为此事的亲历者,昨晚兴奋的是一夜未眠。
二人都亲自动笔。
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记录下来,并在一大早送往了汴京城。
他们觉得此事俨然可载入青史,而他们也会作为旁观者被记录。
可谓是光宗耀祖了。
至于苏良,并没有太大情绪波动。
此等辩论,对他而言,不过是正常发挥而已。
他若真再使使劲,
没准儿能将高丽国相李子渊也骂到吐血。
高丽朝廷本就经常做事不正,可骂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
翌日午后。
苏良终于听到了曹护的消息,后者已至登州近海,将于明晚面见苏良。
目前。
曹护的身份是走私商人兼海盗。
当下最重要任务是保障东瀛对大宋硫磺和白银的供给。
他补给的大本营在登州。
主要活动的区域则是在东瀛岛附近。
刘昱和夏丰皆不知当下在东瀛岛甚是活跃的一名海盗头子兼走私商人,乃是大宋的一名武将。
曹护的身份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除非遇到非常难以解决的问题,不然他不会向临海的官员表明自己身份。
他出海已有一年半。
每三个月会向朝廷汇报一次情况。
从苏良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他的进展还算是顺利。
……
翌日,近黄昏。
苏良出现在蓬莱城城南的一座包间内。
杜雷已去码头接曹护了。
曹护放弃武职,奔赴海外,定然没少吃苦。
苏良将从汴京城带来的一坛羊羔酒,还有两饼小龙团茶叶都带了过来。
这是苏良在汴京城就想好为曹护准备的。
曹护乃外戚曹家族内之人,是苏良最初的护卫,曾陪苏良跑到大西北,跑到西夏的城池下,功劳甚多。
苏良一直将其当兄弟。
一刻钟后。
门口的孙胜道:“头儿,曹护兄弟来了!”
苏良兴奋地站起身来。
紧接着。
便见一個身材魁梧、面色偏黑、胡子甚是茂密的汉子大步走了过来。
“头儿!”曹护激动地喊道。
大宋军伍中,凡是苏良带过的兵,在私下皆唤其为:头儿。
“你小子,变黑也变壮了!”苏良走到曹护面前,先朝着他的胸口捶了一拳,然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突然。
苏良的脸色变了。
他伸手朝着曹护的左臂袖口一抓,没想到竟然是空的。
“曹护,你……你的左臂呢?是……是谁干的,你为何不上报?”苏良看向曹护。
曹护憨憨一笑。
“头儿,三个月前的事情了,我上报是受了轻伤,已经痊愈。不碍事的,我惯使右手刀,右手没事,就不影响!”
苏良后退两步,瞪起眼睛。
“轻伤?断了一臂,叫做轻伤?是谁教你这样上报的?你让我如何向曹公交待,如何向你的家人交待,到底是如何造成的?”
“三个月前,我率人攻击一伙海盗,在火拼中,被一把东瀛刀砍掉了手臂,东瀛人的刀确实锋利,武技也不错。不过,我还是将那人杀了,算不得吃亏!”
“火拼中,对方多少人,我们多少人?”
“对方二百余人,我们是八十多人。不过,咱们没吃亏,他们的损失更大,我没给咱大宋丢脸!”曹护挺起胸膛,笑着说道。
一旁。
孙胜忍不住赞赏道:“是条汉子!”
苏良的脸色则是越来越阴沉。
在孙胜说完后,他直接道:“狗屁个汉子,就是个莽夫!”
“曹护,自即日起,你的出海任务取消,过几日跟我一起回汴京!”
曹护一愣,顿时有些慌了。
“头儿,我……我哪里做错了?”
“我和我的兄弟们没怂过,没有给朝廷丢过脸,为了防止身份暴露,也没有使用过火器,更没有给地方官衙添过麻烦,文相和富相上个月还夸我们做的不错……”
杜雷和孙胜也有些懵,不知苏良为何突然如此动怒。
苏良缓了缓,坐了下来,然后伸手示意曹护也坐下来。
曹护面色紧张地坐在椅子上。
从他与苏良相识起,苏良还从未对其如此发过脾气。
苏良长叹一口气,看向曹护。
“我有没有告诉伱,朝廷是你坚实的后盾,无论是缺钱缺物还是有办不到的事情,都可向上汇报,你是怎么做的?”
“谁让你逞英雄的?”
“八十多人打败二百余人,你就觉得自己挺厉害,是不是?”
“我们明明有充足的人员和武器,完全能够以多打少,你为何还是要以少打多,是为了展现你的能力?若是三百人打二百多人,你的手臂会被砍掉吗?”
“不为朝廷丢脸,不为地方官衙添麻烦,你很骄傲是不是?我看你是准备造反单干,做你的东瀛岛王吧!”
听到这番话,曹护吓得连忙站起身来。
“头儿,我……我没有,我绝对没有!我……是想着有能力完成的事情,便不惊动更多人。”
“你有能力吗?你若有能力,你的手臂是如何断的?”苏良反驳道。
顿时,曹护低下了脑袋。
苏良继续训斥道:“曹护,你别以为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你觉得自己生在将门曹家,能力非凡,带三百人打二百人是耻辱,会让朝廷官员嘲笑,所以,你即使有充足的兵,也要以少胜多,是不是?”
曹护不敢反驳,他就是这样想的。
不以少胜多,显现不出他的能力,并且他觉得自己的人有这个实力。
“你当下这种想法以及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已不适合完成接下来的任务,你跟我回京,我要换人!”
这一刻,曹护明白自己哪里错了。
“头儿,千万别,我……我已在东瀛附近的海域上扎根了,若将我换掉,很多事情都要重来。”
“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是我太虚荣,是我太爱逞英雄,是我报喜不报忧,我一定改,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曹护一脸焦急。
他已将征服东瀛岛当成毕生之愿望了。
让他回京,比杀了他都让他难受。
说完后,曹护看向杜雷和孙胜,希望二人能为他说句话。
孙胜朝着苏良拱手道:“头儿,咱们今晚是为曹护兄弟接风洗尘的,不至于如此动怒,他没有丝毫私心,完全是为了朝廷,此番受伤,只是一场意外,他已经知错了,海上凶险,这种意外,实难避免。”
“意外?这次的意外是断臂,下次的意外,可能就是丧命了!本来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为何要制造意外。”
“还有你们两个,很有能耐是不是?战场用兵,多多益善,若有人不用,非要逞英雄,我下次骂的就是你们……”
“为了全宋变法,为了提前布局,我们不怕身死,但要死的有意义,有价值。若你们三个是因逞英雄而死,我苏良去了你们的坟头,也要大声骂你们!”
……
苏良就像个被引燃的火药桶,将杜雷和孙胜也骂了进去。
三人低着头,皆不敢再有任何反驳。
三人都是了解苏良脾气的。
看似温文尔雅,但在军伍里,再难听的话,苏良都能骂出来。
苏良骂了近一刻钟后,终于停了下来。
曹护一动都不敢动。
杜雷和孙胜也是面带紧张,不敢朝着苏良再说一个字。
这时。
苏良面色缓和了一些。
“都饿了吧,让他们上菜,所有事情,吃完饭再说。”
当即,杜雷立即站起身来,朝着外面道:“上菜!”
很快。
一道道菜肴便端到了桌子上,苏良让杜雷和孙胜也坐了下来。
然后四人便各端着一碗米饭,搭配着菜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谁都不说话。
约两刻钟后,饭毕。
曹护见苏良的面色柔和了许多,连忙道:“头儿,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机会就行,我绝对不会再如此莽撞逞英雄了!”
苏良想了想,道:“若再敢隐瞒我一事,你立即回京,明白吗?”
“明白,明白!”
曹护面色激动,此话一出,说明苏良已原谅他了。
曹护连忙起身,为苏良倒茶。
苏良抿了一口茶水,问道:“当下,可还有棘手之事?”
曹护犹豫了一下,道:“还……还真有。”
“今年年初,在我占了东瀛岛走私买卖的四成份额后,海域上突然出现了一伙实力强悍的海盗,有东瀛人、高丽人,还有契丹人。这伙人开始截我的买卖,并且想要除掉我,他们有武器,有铠甲,显然是从军队购买,我现在的实力与他们只能算得上是旗鼓相当,但怕他们下黑手……”
苏良听罢,直接干脆果断地说道:“杜雷,你带上二百名护卫,携带火器,明日便与曹护一起出海,找到对方的老窝,一个不留,全部杀掉。”
“头儿,咱们用火器,恐怕会……”曹护欲言又止。
苏良淡淡一笑。
“无妨,若有海盗问你,哪里来的火器,你就称从大宋的军器库偷的。”
“每个能做走私买卖的海盗,背后不是有贵族高官,便是有朝廷,只有那些被逼无奈的底层海盗,才会以抢掠为生。”
“此事只要明面上不戳破,无人敢质问咱们朝廷!并且无论是高丽还是东瀛,甚至是辽国,都不愿也不敢与我们开战!”
“头儿,我明白了!”曹护点了点头。
这就是当下大宋能给他们带来的底气。
苏良又道:“这次,你若是再敢以少胜多,或舍不得用弓弩,你直接回汴京,这辈子都别想出海了!”
苏良望着曹护那空空的袖口,心中甚是心疼。
“属下绝对不那样干了!”曹护将身体挺得笔直。
苏良点了点头,看向不远处的桌台,道:“今日就不喝酒了,这是我送你的羊羔酒和小龙团茶,你走时带回去。”
“谢谢头儿!”曹护顿时露出笑脸。
他很清楚,苏良所有骂他的话语都是为了他好。
翌日晚。
杜雷便带着一众苏良的护卫精锐与曹护出海了,杜雷等人将在完成任务后,直接回京。
……
五月初九,清晨。
苏良在刘昱和夏丰的相送下,悄悄离开了蓬莱城。
他离城的消息若被蓬莱城的百姓知晓,恐怕能将整条街都挤满。
截至此时,苏良离京已有三月有余。
他依照先前的规划,去了济南府、青州和登州。
他对京东东路关于变法的整体执行甚是满意。
虽然也存在一些看上去一直都会存在的问题,但他相信,通过朝廷的努力,定然能不断减少那些恶性问题的发生。
……
五月十一日,汴京城,垂拱殿。
赵祯与众相公看到了刘昱和夏丰的奏疏。
君臣数人读罢苏良与高丽前国相、东海孔子的辩论,皆是热血沸腾。
“哈哈,景明真是干得漂亮,但凡与国体相关之事,苏景明就没有怂过,每一次都是为朝廷增彩,尤其是此次,展现了国力,凝聚了民心,理应在全宋范围内宣传!”赵祯捋须笑道。
赵祯又道:“此外,其他台谏官做的也都不错,果然是年轻人更有魄力,也更有能力啊!”
说完后。
赵祯突然觉得有些讽刺众相公之意,连忙补充道:“当然,撑起整个大宋朝堂,还要看诸位相公!”
“臣等自当继续努力,为强宋富宋而倾尽全力!”文彦博拱手道。
其他相公也都跟着纷纷拱手。
他们想的比较多,都认为官家是在点他们。
他们若有所懈怠,那后面的年轻官员就要追上他们甚至取代他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