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冬,夜甚凉。
然桑家瓦子内却是暖意融融,看官们各个心情激动地望着相扑台。
在西夏特使嵬名璀和吐蕃唃厮啰部特使瞎毡的催促下,生死状终于撰写完毕。
二人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便各自咬破手指,在上面按了手印。
这一刻。
嵬名璀和瞎毡都是杀气十足,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
嵬名璀自记事起便尚武好斗,八岁就曾杀过人。
瞎毡在分裂乱战的吐蕃诸部能活到现在,也是从鲜血中杀出来的。
大宋百姓在孩童时,读的是圣贤书,而他们却是练的杀人技。
野蛮程度,仅次于北境那批踢着脑袋玩的女真人。
在二人眼里。
一场生死决斗就如同大宋文人的一场诗会比试一般,在他们的生活中经常遇到。
随着二人相对站定。
相扑台四周骤然变得安静起来,安静得能听到围观者们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这种生死战,大家还从未见过。
有人屏住呼吸,有人闭上眼睛,有人想走又想看接下来的打斗情景到底是什么样子……
随着嵬名璀和瞎毡都瞪眼看向相扑台外的女相扑裁判,后者哆哆嗦嗦地说道:“生……生死战……开……开始!”
唰!
声音刚落,二人就像是两头猛兽般冲了过去。
砰!砰!砰!
拳对拳,腿对腿。
没有任何美感,但出手都甚是狠辣。
就在这时。
一群身穿铠甲的士兵突然冲了进来,将整个相扑台围了起来。
每名士兵都是手握长刀,腰挎短弩。
然后。
众人便听到一道尤为洪亮的声音:“住手!”
但是二人已缠打在一起,谁都不愿停手。
就在这时。
一位身材高大的长衫男人从后面一跃跳上相扑台。
两只大手朝着二人的肩头用力一扒,二人便分开了。
但嵬名璀已经打疯了。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后,又提起拳头冲了过来。
长衫男人二话不说,转身抓住他的手臂,然后用力一提,来了一个过肩摔。
“砰!”
身材魁梧壮实的嵬名璀被提起,还不待有反应,便被重重摔在了相扑台上。
一旁的瞎毡连忙后退数步。
仅凭这一招,他就知自己不是长衫男人的对手。
嵬名璀被摔得脑袋发昏,缓了缓才站起身来。
“你……你……你是何人,为何帮那个吐蕃人,吾乃西夏特使,你如此打我,我要向你们官家告发你!”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道声音。
“那是我们狄枢相!”
长衫男子,相貌英俊,额上带刺青,正是大宋枢密使狄青,狄汉臣。
嵬名璀瞬间清醒过来,仔细朝前一看。
身上的嚣张气焰全无。
狄青坐阵西北多年,其画像遍布西夏,威名赫赫。
不过是戴着铜面具、披头散发的狄青。
而今见到这個狄青,嵬名璀竟一时没有认出来。
“瞎毡参见狄枢相!”瞎毡还是非常聪明的,当即拱手。
一旁。
嵬名璀也微微拱手,然后甚是不满地说道:“狄枢相,我与瞎毡进行生死斗,您掺合进来,是不是有些偏私了?”
他被狄青这么一摔,整个腰都快断了。
若再与瞎毡打斗,根本不可能是其对手。
狄青环顾四周,面色冰冷。
“枢密院接到开封府消息,桑家瓦子内有西夏武将与吐蕃武将进行生死决斗。”
“介于双方曾在我大宋秦州以及新酸枣门外已发生过斗殴与骂战,无视我大宋法令,开封府将此斗殴定义为西夏和吐蕃唃厮啰部对我大宋的严重挑衅以及对我大宋官家的大不敬,故而全权交由枢密院处理!”
听到此话,嵬名璀和瞎毡都傻眼了。
此事若定义为挑衅大宋及对大宋官家的大不敬。
他们的罪过就大了!
嵬名璀连忙解释道:“狄枢相,您……您……您……误会了,我西夏没有想要挑衅贵国,也绝不会对大宋官家有大不敬之举,这是我二人的私人恩怨,我们签了生死状的!”
狄青摇了摇头。
“在我大宋法令中,没有生死状这种东西!”
说罢,狄青大手一摆,数名士兵便将二人带走了。
他们的护卫们一动都不敢动。
这一刻。
许多众看官们才意识到原来“生死状”这个玩意,只是话本中的东西。
大宋法令根本不承认,也禁止百姓生死相斗。
两个女相扑,嚣三娘和黑四姐望着狄青离开的背影,心跳加速,脸色发烫发红。
片刻后。
桑家瓦子的女掌柜高喊道:“诸位看官,本年度女相扑决赛,继续进行!”
桑家瓦子再次热闹起来。
……
嵬名璀和瞎毡被带去了枢密院内的监牢中,而狄青则是去了对面茶馆。
茶馆包间内。
赵祯、狄青、苏良、曹佾四人坐在了一起。
“官家,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这二人?”狄青问道。
他奉命抓人,已展现了大宋国威并将二人的行为定义为对整个大宋的挑衅。
接下来。
该如何惩处,他有些拿不定主意。
赵祯想了想,无奈一笑。
“朕当时只是觉得二人在汴京城进行生死斗,性质恶劣,必须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但要如何惩处,还真没有想好!”
“西夏使团与青唐吐蕃结仇,对我们乃是好事,若因此番惩罚,让双方都恨上了我们,那就得不偿失了!并且无论是罚钱还是拘禁,甚是驱逐,在这个时候都不太合适,他们的罪过并没有那么大!”
“苏卿,你可有良策?”赵祯看向苏良。
苏良微微一笑。
在赵祯下令让狄青整治他们时,苏良便思索起了该如何完满解决此事。
“官家,首先,必须要命两人公开致歉,并承诺日后绝不会在大宋境内发生殴斗。其次,二人杀性太大,无半分仁爱之心。臣建议用一种柔和但却能让其他国家的使臣也能引以为戒的方式惩罚他们。”
“何种方式?”
“今冬尤为寒冷,城外百姓缺炭缺衣,开封府虽已经发放了一些御寒之物,但远远不够。”
“臣建议,令这二人各自出资购买上三千斤炭,三百匹绢,在城外设棚,亲手免费发放给百姓。此举乃是官家给他们布置的功课,送完方能回城,以此展现我朝以德育人之大国风范。他们不识礼数,不与人善,我们便教他们知晓什么是仁心,什么是善良!”
“好主意,好主意啊,就这样办!”赵祯兴奋地说道。
嵬名璀和瞎毡作为使臣,代表的乃是一国(部落)之脸面。
大宋如此做,就如同一位先生教两个坏孩子做好事,甚有意义,比拘禁他们更显胸襟与气度。
赵祯长呼一口气,道:“接下来,朕能静下心等待决赛的结果了!”
赵祯说完后,立即就后悔了。
他忽视了一旁坐着的狄青。
狄青先是一愣,然后朝着窗外正对着的桑家瓦子一看,顿时全明白了。
女相扑的决赛将官家都吸引过来了。
他尴尬一笑,端起茶壶,道:“官家,您喝茶,喝茶!”
……
一刻钟后。
桑家瓦子内,黑四姐和嚣三娘的比赛也到了尾声。
二女相扑,有表演,也有真打。
她们抱在一团摔跤时,除了有力量感,还有一种甚是香艳的氛围感。
这是九成九男人都喜欢看的画面,而剩下的那一小撮人,必然有司马光和王安石。
围观者皆舍不得眨眼,且不停叫好。
最后。
黑四姐凭借着扎实的底盘赢得了比赛,引得一片赞赏之声。
……
腊月二十二日,近午时。
汴京城南,南熏门外。
嵬名璀和瞎毡的致歉书贴在了城门旁的墙壁上,引得许多百姓驻足观看。
当得知二人将要在城外布施炭绢,以此悔过后。
很多百姓都甚是开心。
此举,足以震慑所有国外使团,想要大宋境内闹事,首先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城门外两侧,隔着一条大路,各设有一个大棚。
每个棚内都放置着三千斤炭、三百匹绢。
这些物品对嵬名璀和瞎毡而言,算不得大钱,都买得起。
但是,枢密院的要求是:二人必须亲力亲为,在无任何人相帮的情况下,将这些炭和绢至少分发给城外的六百名百姓。
嵬名璀和瞎毡无奈,只得照做。
若不做,他们将被驱逐出宋境。
这一刻。
高空中虽有日头,但却无一丝热量。
北风呼啸,甚是寒冷。
嵬名璀黑脸坐在棚内,觉得非常丢人,他在等待大宋百姓主动寻他索要炭绢。
在他后面站着一群禁军士兵,负责监督。
而在不远处,嵬名璀的护卫们,无奈地站着,根本不敢掺合进来。
瞎毡则与嵬名璀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觉得如此分发炭和绢,对提升唃厮啰部落的名声来讲,乃是一件好事。
瞎毡甚是热情。
学着城内酒楼茶肆里的店小二那般客气与谦卑的语气。
“汴京城的百姓们,唃厮啰瞎毡向诸位赔礼道歉了,请你们接受我的歉意,接下来,我绝对不会在宋境内生事,谁家缺炭绢御寒,都到我这里来领啊!”
……
瞎毡喊了半个时辰后,终于有百姓来领炭绢了。
汴京城的百姓都很高傲,不爱占便宜,唯有真正的穷人,才会去领取炭绢。
一名百姓来领,自然能吸引更多的百姓来领。
不多时,瞎毡便送出去了二十多份。
听到百姓道谢,瞎毡的心情甚是愉悦,并思索着待回到部落,一定也要经常去做这样的善举。
至于嵬名璀那里。
依旧是一个百姓都没有。
他黑着脸,外加西夏与大宋一直结着仇,汴京城百姓巴不得他在城外多站几日。
临近黄昏。
瞎毡已送出去了上百份木炭和绢布,而明日知晓此事的百姓会越来越多。
他预计明日天黑前就能结束任务,返回汴京城。
……
翌日,刚到午后。
瞎毡便完成任务,将所有的绢和炭送了出去。
而嵬名璀的大棚前,百姓廖廖,一共才送出去了三份。
他见瞎毡离去,顿时有些慌了,依照他目前的进度,可能要送到明年。
到那时,丢人就丢大了!
经过长达两个时辰的心理建设。
嵬名璀终于低下了他那高傲的脑袋,决定学一学瞎毡。
“汴京城的百姓们,西夏嵬名璀向诸位赔礼道歉了,请伱们接受我的歉意,接下来……”
嵬名璀学着瞎毡口气与话语,在城外大声吆喝起来。
得益于今冬的天气确实寒冷。
百姓对炭与绢的需求量甚大,嵬名璀耗费四日半,终于完成任务,然后恢复自由身回了城。
……
腊月二十六日,午后。
赵祯、两府三司的相公、变法司所有成员、齐聚变法司,总结今年的变法成果。
今年,大宋为变法一共做了两件大事。
其一,派遣台谏外巡,纠察变法的得与失;其二,全宋大练兵正式开启,且已进入常态。
整体成果,大家都是非常满意的。
众人讨论了一番后,赵祯道:“今年即将结束,朕对整个变法司做出来的成果,非常满意。接下来,大宋不再倾力求变,而要倾力求稳!”
“此外,朝堂的重心必须放在两件事上面,一个是充实国库,备足军费;一个是严格贯彻执行大练兵之策,不可懈怠分毫!”
“臣等遵命!”苏良等人齐齐拱手。
众人聊到黄昏时分,然后齐齐前往樊楼,循照惯例,吃了一顿变法团圆饭。
今夜之后,苏良便不用再去谏院。
他与唐宛眉一起购置年货,装备宅院,准备过年。
腊月二十九日,清晨。
苏宅院内。
苏良披着一件厚厚的兽皮长袍,依旧觉得非常寒冷,一呼气,便是一道道白雾。
院子里的水缸全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这个冬天,要比去年寒冷多了。
苏子慕和苏沁一因天寒,醒了后,依然躺在被窝里,不愿起床。
就在这时,唐泽从门外走过来。
“贤婿,近日莫让慕儿和沁一出门了,我们也尽量少出门,这两日,城内医馆多了许多病人,大多都是风寒之症,恐怕会传染。”
苏良认真地点了点头。
冬季易有风寒之疾且传播迅猛。而当下,风寒之疾足以致命,不得不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