唃厮啰部落,青唐城。
近午时。
独臂老乔七人在唃厮啰部数名战士的引领下,骑马行在城内的街道上,面带惊诧。
他们知晓。
河湟地区最富裕的城市便是青唐城。
也知晓。
有大宋商人甚至将其称为:河湟小汴梁。
但没想到,竟繁华到了此等程度。
城内街道宽敞,商铺林立,随处可见金碧辉煌的梵宫与佛像。
街头胡商甚多。
珍珠、翡翠、香料、犀牛角等随处可见,充满了异域风情。
青唐城之所以如此繁华。
一方面是因西夏占领河西走廊后,抢掠商人、绑架旅人、增收苛税,妄图切断西域诸国与大宋的联系。
使得西域诸国的使者和商人只能选择从青唐城入宋,故而繁荣了这里的商贸。
另一方面则是因唃厮啰将部落近八成的财物都集于青唐城内。
吐蕃各部的富人大户、贵族酋长,也大多选择将财富集中安置在这里。
虽然要交给唃厮啰大量的保护费,但也比被其他部落抢掠一空要好很多。
在河湟一带。
这里确实是富人的天堂。
然青唐城之外。
近九成的蕃人,连温饱都难以维持。
更有甚者沦落为奴仆,与牛羊一般被随意售卖。
独臂老乔刚开始还觉得青唐城比熙河镇还要繁华热闹,准备学习一些经验。
但见到马市之中,一些男人、女人赤条条地被关入笼中当街售卖,顿时对这座城的好感全无。
……
不多时。
独臂老乔七人来到一座雄伟壮丽的大宅前。
瞎毡、磨毡角、董毡三人已在大门口等待。
瞎毡是见过独臂老乔的。
磨毡角和董毡虽未曾见过独臂老乔,但老乔的独臂和身后背着一把剑的特征,河湟区域,人尽皆知。
独臂老乔,乃熙河镇老兵的精神领袖。
虽无官无职,但却能代表西北老兵。
曾经范仲淹都与其对坐而食,甚是客气。
他此次乃是代表苏良而来,唃厮啰部落自然不敢怠慢。
唃厮啰的三个儿子皆被大宋封有职衔,但皆是虚职。
他们若在独臂老乔面前托大,那相当于在苏良面前托大,这种得罪大宋的事情,他们是根本不敢做的。
唃厮啰的大儿瞎毡见到独臂老乔,便满脸笑容地迎了过去。
“乔爷,年初一别,已隔半年,您老似乎又健壮了一些!”
瞎毡出使大宋返还时。
曾路过熙河镇,与独臂老乔吃过一顿饭,算是相识了。
“哈哈!少族长你客气了,你还是风采依旧啊!”独臂老乔寒暄道,然后和瞎毡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一旁。
磨毡角和董毡听到“少族长”二字,都皱起了眉头。
依照河湟区域的称呼习惯。
唃厮啰被称为首领或族长,而继承其族长之位的人才能称为少族长。
在磨毡角和董毡眼里,瞎毡根本没有资格担任少族长。
这时。
董毡开口说话了。
“乔爷,我是董毡,已在府内为您备下酒宴,咱们里面聊!”
董毡此话,意在强调自己的地位。
在青唐城,唃厮啰三子董毡的势力其实是最大的。
他作战勇猛,军功最多。
很多人都已认定以后他必然是唃厮啰部落的第二代领袖。
独臂老乔看向董毡,还未说话。
瞎毡便道:“我已让我三弟安排好了,乔爷,里面请!”
独臂老乔朝着磨毡角和董毡微微点头,然后跟随瞎毡朝着宅内走去。
……
片刻后,餐桌上。
瞎毡、磨毡角、董毡三人和独臂老乔坐于一桌,独臂老乔带来的六人与其他人坐一桌。
餐桌上。
大盘大碗,满是肉食和酒水。
众人寒暄了数句后,独臂老乔笑着道:“三位,酒就不喝了,待吃罢饭,能否带我去见唃厮啰首领,我受苏中丞之命,有要事与唃厮啰首领相商!”
独臂老乔自然要装作一副不知唃厮啰已去青海的模样。
还不待瞎毡开口,董毡便抢话道:“乔爷,我父亲一心修佛,不久前,前往青海静修了,短时间恐怕无法归来,有事你与我们说,也是一样的。”
“是,和我说也是一样的。”磨毡角补充道。
三兄弟,无时无刻不在争夺“唃厮啰部落话事人”的位置。
这全被独臂老乔看在眼里。
“那我就直言了!”独臂老乔道:“诸位应该也知,我大宋正在河湟拓边,意在钳制西夏,进而灭掉他们。苏中丞希望唃厮啰部能与我们一起齐心协力,共击西夏!”
听到此话,三兄弟都不吱声了。
安静了约有十息后。
瞎毡道:“乔爷,此事太大了,必须要请示父亲,待我们请示过父亲,再给你一个答案吧!我觉得问题不大,就在前日,西夏来使,挑拨我们与宋的关系,直接被我们撵出去了!”
“我们乃是大宋藩部,自然会站到大宋这边,待父亲应允后,我们便可一起攻夏,我们与西夏也有着血海深仇呢!”董毡补充道。
“不知要多久能收到回信?”独臂老乔笑问道。
“短则六七日,长则一个月吧!青海甚大,父亲又未告知我们他的具体行踪,我们也要仔细找一番!”磨毡角笑着道。
这三兄弟,一人一句话,可谓是严格按照唃厮啰的交待说话。
独臂老乔假装不经意地瞥了瞎毡一眼。
瞎毡立即会意。
前者显然是有话要与他单独说。
“这样啊!那我就静待三位传来佳音了,既然见不到唃厮啰首领,那咱们今日就痛饮一番,我明日再返回!”说罢,独臂老乔便端起了酒碗。
而后,众人便吃喝闲聊起来,看上去,宛如挚交好友一般。
……
深夜。
瞎毡出现在独臂老乔的房间内。
这一刻,独臂老乔黑脸看向瞎毡。
“瞎毡少族长,贵部落的诚意不足啊!唃厮啰首领此时离开青唐城,有躲战之嫌疑,我希望你能给我一句实话,若唃厮啰部落不愿与我大宋一起攻夏,那也就罢了,我们不勉强。”
“不……不……乔爷,这真是個巧合,真是个巧合!家父信佛,每年都要去青海静修一段时间的。”瞎毡连忙解释道。
他虽不愿如此对待大宋,但怎奈唃厮啰的想法如此,他只能扯谎。
独臂老乔微微摇头。
“是不是巧合已经不重要了,待我回去告知苏中丞,唃厮啰首领身在青海,难以答话。那自此以后,唃厮啰部落将不再是我大宋的藩部。”
“别……别呀!”瞎毡瞬间紧张起来。
大宋若不认唃厮啰这个藩部,那下一步可能就要攻打唃厮啰部了。
“不要耍小聪明!当下,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归宋,要么反宋。我回去汇禀后,唃厮啰将不会是大宋的朋友,至于你能不能成为大宋的朋友,你自己决定。”
“我……我……我……”
瞎毡欲言又止,他总不能称当“墙头草”是他父亲的主意,而他是反对的。
若让唃厮啰知晓,他绝对要受重惩。
“瞎毡少族长,伱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后路吧,我要休息了!”独臂老乔说道。
瞎毡一脸无奈,只得离开了独臂老乔的房间。
他走出去后,心中喃喃道:父亲、磨毡角和董毡没有去过大宋,不知大宋实力,我不能与他们一起送死,我……我要自救,我要先把自己的势力集结起来。
翌日,一大早。
独臂老乔等人便离开了青唐城。
老乔将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就看瞎毡的造化了。
成为唃厮啰的新领袖或者成为大宋的阶下囚,全在他的个人选择。
……
八月十四日,中秋节的前一日。
近黄昏。
狄青率领数千名士兵走中路与苏良聚于湟河之畔。
另外两支队伍。
一支朝西,即将抵达最西边的同波寨。
一支朝北,最多再有五日,便能抵达黄河之畔,与西夏军成对峙之势。
这意味着河湟拓边的计划几近成功。
就剩下唃厮啰和黄河畔的西夏兵,这两个麻烦了。
此时,唃厮啰和辽国仍旧没有帮助西夏出兵占地盘。
那就不可能再出兵助夏了。
河湟区域方圆两千多里的重要城寨要塞,已全被大宋占领。
他们再来攻,已经晚了。
当下。
苏良做先锋,狄青率大军拓边。
秦州知州刘存则负责善后。
那些被占领的土地,可谓是一片混乱,必须派人迅速建立起秩序。
而这正是刘存所擅长的。
……
入夜。
溪水明亮,潺潺流淌。
狄青与苏良坐在两块石头上,望向远方。
“景明,咱们明日便可前往黄河之畔,最多五日,我就能渡过黄河,将那些西夏兵打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然后咱们便趁着西夏兵立足未稳,迅速占领卓啰城,你觉得如何?”
狄青面带兴奋。
他跑了两千多里,硬是没打上仗,早就急不可耐了。
苏良微微摇头。
“不行,我们必须要等龙羽军士兵将唃厮啰抓回来,然后让唃厮啰部的兵也参战。”
“景明,你是觉得我不行,还是咱们的西军不行?”
“咱们根本不需要唃厮啰部的兵冲在前面消耗西夏兵,速战速决,才是良策!”
“照你这样安排,咱们的伤亡是减少了,但效率太低,也麻烦啊,并且现在唃厮啰还没影子呢,我们要一直等下去?再等西夏的增援就全到了!”
狄青有些急了。
他认为苏良是为了降低伤亡,而想要唃厮啰部的士兵冲在最前面,消耗西夏的兵力。
苏良笑着解释道:“汉臣兄,你想错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之所以要等龙羽军士兵将唃厮啰抓回来,并让乔爷规劝瞎毡投宋,其目的是为了让唃厮啰部的兵成为咱们的兵。
“打赢黄河之畔的战事不难,攻占唃厮啰也不难,但是若灭西夏,必然是一场持久战。”
“唃厮啰有兵近十万,我们带着他们自西向东攻夏,秦州、渭州、汾州的兵自南向北攻夏,形成合围之势,战斗力才能更大。”
“我意在扶持瞎毡为唃厮啰新首领,他们部落依然自治,但不能拥有兵权。如何将这些唃厮啰的兵变成我们的呢?”
“那就是打仗!这些兵受我们指挥,服从我们的军令,与我们的士兵同吃同睡,然后接受我们的调遣,渐渐的,就变成了朝廷的兵,此乃驯服唃厮啰之兵的最好方式。”
“此外,待咱们占领了西夏,唃厮啰之兵与西夏人同为羌人后代,他们更易管理西夏,我们只需要派遣官员管理即可,不然占领了西夏,将会消耗我们无数资源,甚至会出现许多小规模的伤亡,好打而不好管,这不是我想要的。”
“至于西夏,就让他们增援吧!他们的国力有限,兵也就那么多,我们若能在边境便干掉一大半,那日后就好打了。”
“与西夏的战事无须急,我们要先解决唃厮啰的问题。待我们擒下了唃厮啰,瞎毡仍然无法控制唃厮啰部落,那我们恐怕还要出兵去帮他了,那董毡不是个善类,咱们若不除掉他,他最有可能背后给我们一刀。”
……
狄青听得非常认真,顿时恍然大悟。
“景明,我听明白了,别人走一步想三步已经够厉害了,你是走一步,想十步啊,不……是百步!”
打仗不是只有打仗,还要考虑后续的治理。
治理维稳才是最麻烦,也最消耗人力财力的。
苏良欲将唃厮啰之兵汉化为大宋之兵,然后用他们治理西夏。
以羌人后裔治羌人后裔。
此等考虑甚是深远。
不但省时省力,也能保障日后西北区域的长久稳定。
当下。
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让唃厮啰部落归宋了。
……
八月十五日。
中秋节,近午时。
狄青与苏良所居的军营中,羊肉飘香,炊烟袅袅。
中秋团圆节,众人却无法与家人团聚,狄青和苏良自然要让士兵们吃一顿好的。
吃饱,才不想家。
午时。
就在狄青和苏良各自拿着一个羊腿,啃得正香时。
刘三刀几乎是飞奔着扑了过来,脸上乐开了花。
“狄枢相、苏中丞,唃厮啰抓回来了!唃厮啰抓回来了!”
狄青和苏良不由得大喜,放下羊腿,迅速擦了擦嘴巴和手,随着刘三刀朝前方走去。
不多时。
二人便见到了身穿一袭黄色僧衣,面容枯瘦的老者,唃厮啰。
“唃厮啰首领,这位是狄枢相,这位是苏中丞!”刘三刀介绍道。
唃厮啰看向狄青,缓缓拱手道:“参见狄枢相!”
狄青微微点头。
而苏良则朝着唃厮啰拱手,笑着道:“苏良见过唃厮啰首领。”
“哼!”
唃厮啰看向苏良,冷哼一声。
唃厮啰向狄青行礼,乃是因狄青是枢密使,当朝正二品,唃厮啰的虚衔是保顺军节度使,副二品。
苏良向唃厮啰行礼,乃是因自己比唃厮啰要低一级。
该有的礼仪还是不能少的。
唃厮啰看到苏良,心中不悦,乃是他知自己是被苏良抓来的。
随即,唃厮啰看向狄青。
“狄枢相,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大宋官家亲封的保顺军节度使,苏中丞派遣恶兵,重伤我的护卫,还将我抓到此处,差点儿没有将我在马上颠死,这是何道理?”
狄青捋了捋胡子,道:“你可以向官家弹劾他嘛!”
此话一出,唃厮啰顿时没了脾气。
他一个藩臣弹劾大宋宠臣且还不一定占理,没准儿还会被骂一顿。
狄青接着道:“唃厮啰首领,既然你自认是我大宋藩臣,那接下来,本枢相欲全面灭夏,唃厮啰部可愿全力配合?”
唃厮啰一脸无奈。
他都被抓到这里来了,若不配合,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愿……愿意,不知该如何配合?”唃厮啰问道。
一旁。
苏良道:“简单。你只需要做两件事。其一,向整个唃厮啰部部众宣告,随宋灭夏;其二,让位于长子瞎毡。”
苏良刚说完,一旁的刘三刀便将笔墨纸砚端过来了。
唃厮啰则是撇着嘴。
“让位?此乃……我……我部私事,苏中丞未免管的太宽了些吧!”
“我管的宽?你私下同意三子董毡与辽国公主缔结婚约,可向我大宋官家汇禀?你又前往青海躲避我大宋河湟拓边之事,故意装糊涂,可是为臣本分?你心中到底装着的是大宋还是辽国,还是只有你自己?”
“你已经不值得成为我大宋的朋友,不过你儿瞎毡还可以试试看。”
“唃厮啰首领,你老了,别再折腾了,安度晚年不好吗?非要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还让无数唃厮啰的士兵陪你身死,何必呢?”
苏良这番话让唃厮啰哑口无言,最后只得道:“我……我答应,我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