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一日。
大宋东路军仍在白沟河南岸休整。
待那支奔赴涿州的万人骑兵占领涿州城后,东路军便会出发,将大本营转移至涿州城。
与此同时。
西路军和中路军也传来了捷报。
两军各破一城,同时采用与东路军一样的方式,召降了一万多名燕云汉民为兵。
赵祯当即布置了新的任务。
西路军必须在三个月内攻占云州,而中路军则需要在一个月内攻占新州,然后负责切断辽军对云州和幽州的支援。
同时。
赵祯也宣布了在燕云境内所有将士都需遵循的十余项军规纪律。
不得误杀、误伤普通百姓。
不得发掘坟墓、焚烧房屋、毁坏桥梁、道路、河流。
不得砍伐树木、破坏农田。
不得掳掠人畜、财物。
……
烧杀抢掠,对民有害之事,皆不可为。
此举与辽军之行径产生了鲜明对比,意在让整个燕云百姓知晓:大宋非来抢掠,而是救民于水火。
也让辽国百姓看到:什么才是心中有民的好朝廷。
……
朔州,西路军大营。
中军主帐。
西路军主帅庞籍与副帅梁适正在商讨攻占云州的计划。
这时,一名亲卫来报:庞帅、梁帅,秦凤路副都总管、西路军西北禁军总统领杨文广求见!”
“进!”
庞籍说罢,与梁适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露出一抹笑意。
很快。
一名身材彪悍的壮年将军大步走了进来。
“杨文广参见庞帅、梁帅!”杨文广重重拱手,面色不悦。
“杨将军,何事?”庞籍笑着说道。
杨文广沉声道:“末将为五万西北禁军感到不公!攻朔州之战,明明是我西北禁军战力最强,为何排在全军最后,我们还未参与到战斗,战事便已结束,而当下攻占襄州之计划,又无我西北禁军参与,末将不知二位军帅何意?”
“若是惧我西北禁军抢功,不如为西北禁军换将,我杨文广愿以兵卒身份参战,战后,西北禁军不占寸功!”
“若还不行,不如将我们调到中路或东路。如今这番安排,实在憋屈,使得我五万西北禁军脸上无光,无颜回西北!”
“末将来之前,狄枢相虽再三交待,必须听从军令,但末将心中实在难受,故而来讨个说法。”
杨文广的怨气甚大。
西路军的战斗部队主要由三部分组成。
分别是:开封禁军、河北禁军和西北禁军。
开封禁军和河北禁军都有作战任务且能冲在最前面,但最强的西北禁军却受到了冷落。
而导致他怨气最大的因素是——
其祖父杨业,当年便是死于辽人之手,苦战数日,绝食而死,就连脑袋都被辽将割去领功,二叔杨延玉亦战死殉国,憋屈得很。
其父杨延昭驻守北境二十余载,临死都没有机会为父弟报仇。
杨文广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复仇之心甚是急切。
他宁愿战死,也不愿身在军后,看着别人打仗。
“杨将军,先坐!”
“老夫知你有怨气,五万西北军更有怨气,但我们有我们的安排。”
庞籍接着道:“此番攻占朔州、襄州,难度不大,看似是大战,其实是练兵,另以招降为主。我与梁帅之所以未重用西北禁军,乃是知你与辽人有血海深仇,怕你过于嗜杀,另外,也想锻炼一番其他军种的能力。”
“待攻占幽州之时,我们必重用西北禁军,令其为先锋军,你觉得如何?”
杨文广面带狐疑。
“庞帅、梁帅,真……真不欺我?”
这时。
梁适从一旁的文书中拿出来一本,递给杨文广,道:“你自己看。”
杨文广疑惑地翻开文书,认真一看,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
此文书来自攻占朔州前,作者是苏良,且有赵祯“朕已阅,准”的批语。
苏良在文书中写道:攻朔、襄、应三州之军,可不用五万西北禁军,因杨文广与辽人仇深,恐有嗜杀之举,且若以西北禁军为先锋军,则其他将士则无仗可打。然云州之战,文广可为先锋军主将。
杨文广曾跟随苏良平过侬智高之乱,对苏良的崇拜,甚至高于狄青。
如今,有苏良亲书的文书,外加官家的批语。
最困难之战,攻云州之战的先锋军,非五万西北禁军莫属。
顿时。
杨文广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梁适白眼道:“杨将军,此时还埋怨我们偏私吗?之所以没有将此事提前告诉你们,本想着让你们憋着一股子劲,在攻云州时,倾力而为,没想到你竟然跑到这里抱怨我们来了!”
“二位军帅,末将知错,是末将短见了,末将刚才话语不恭,请二位责罚!”杨文广连忙躬身拱手。
庞籍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算了算了,这并不重要。杨将军,老夫将丑话说在头里,待攻云州之时,你若打不赢,或没有开封禁军或河北禁军打得好,老夫立即就将你们撤下去,且日后攻入辽本土,你们也别想主攻了!”
“末将明白,末将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杨文广再次拱手,正色说道。
待攻云州,他必拼命。
稍倾,杨文广走出中军大帐。
他挺着胸膛,昂着脑袋,嘴里还轻轻哼着西北的小曲,心情甚佳。
……
而此刻。
营帐中的庞籍和梁适相视一笑。
二人在枢密院经营多年,深谙治将之道。
他们早就发现杨文广对他们的作战安排有所不满,私下与属下没少开小会,发牢骚。
依照常规,他们主动寻杨文广,拿出苏良的文书,立即就能解决问题。
但二人却等着杨文广找他们。
西北禁军,确实能打仗,但性子也野。
特别是杨文广报仇心切。
稍有管理不慎,五万西北禁军就可能变成脱缰的野马。
故而二人等待杨文广前来找他们,让杨文广放低姿态,低头认错。
如此,他们才能更好地管理西北禁军。
……
辽境。
辽国皇帝的行营中。
耶律洪基与众官员将领聚在一起。
“真是一群喂不饱的狗崽子!早知他们如此亲宋,就不应该对他们那么好!”耶律洪基无比气愤地说道。
他本意欲以“燕云汉民为辽兵”之策,牵制宋兵。
哪曾想。
大宋也使出一招征兵令,而燕云汉民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大宋。
耶律洪基心中甚是气恼。
感概对燕云汉民征收的赋税还是太少了,对他们的管理还是太轻了。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为强军而横征暴敛造成的结果。
不但是汉民,就连许多辽民都对当下的辽国朝廷甚是不满。
这时。
一名辽国将领道:“陛下,不如我们立即杀一批叛贼的家人亲眷,让他们在宋营中闹出内乱。”
耶律洪基摇了摇头。
“馊主意!杀能解决问题吗?”
“我大辽若想与宋抢夺正统之位,就不能滥杀无辜,若杀了他们的家人亲眷,恐怕我们内部先乱,国内的百姓如何看待我们,未来的史书如何写我们?”
耶律洪基甚是爱惜脸面。
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代雄主。
所以这种可能只有曾经的西夏朝廷才会使用的损招,他是不会用的。
耶律洪基缓了缓,道:“妇女孩子,老弱病残不可杀,就让他们在燕云后方正常生活吧,只要宋人长时间攻不下幽州、云州,那些燕云汉民就会有动摇之心,会主动回来的,家人是他们的念头,他们虽身在宋营,但心却在咱们这里。”
耶律洪基考虑得非常清楚。
他其实拥有着还算不错的治国才能。
但在他之前,辽国已经溃烂了,而大宋又空前强盛,他不得不兵行险招。
耶律洪基缓了缓,问道:“女真人那边如何了?”
“禀陛下,女真人在我们与宋开战后,动作甚多,以前还只是盗窃、杀人,现在都敢偷袭大城了,不过当下他们也并没有赚到什么大便宜。”一名将领说道。
耶律洪基点了点头。
“剿灭即女真乱贼,比守护燕云之地更加重要!”
“即使燕云丢了,我们依然有防御屏障,但是内乱若起,我大辽将有覆灭之危,再增两万军,用于剿灭女真乱贼,务必将他们往死里打,打不死的,也让他们恐惧的只能躲进深山老林中。”
“臣遵命!”两名将领拱手。
这时候。
耶律洪基又问道:“东瀛那边怎么了,可与大宋海军开战?”
“还未开战,双方依旧在准备中,东瀛正在不断收缩防线。”一名官员回答道。
“还未开战?东瀛真是好算计啊!他是打算我们与宋两败俱伤之后再出手,是希望宋人先攻占我们占领的高丽岛呢!继续催促东瀛,让他们速速动手、不然待他们遇到危机,我们绝对不帮他们!”
“是,陛下。”有官员拱手道。
……
而此刻。
曹护率领着数百艘战船,停歇在高丽岛与东瀛岛的中间海域。
曹护并没有急着打。
他在等待,等待幽州大战的爆发。
待幽州之战爆发,曹护便会将海军兵力集中在高丽岛,牵制辽国的兵力。
待幽州大胜后,他再去灭东瀛。
若提前开打,海军全面攻占东瀛,便很难分身对辽国的高丽岛产生威胁,这时,更多的辽兵便会出现在幽州之战中。
当下,不战比开战对辽国产生的威胁更大。
东瀛也有自己的盘算。
他们虽与辽国结成了联盟,但他们家底太薄。
若遭到大宋海军的全力攻击。
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便会被大宋海军完全干掉。
他们盼着,大宋海军先攻击辽人占领的高丽岛,然后回过头来再与他们大战。
待辽宋两败俱伤之时,才是他们雄起之日。
……
三月十四日,清晨。
大宋东路军拔寨北移,前往涿州。
目前。
燕云十六州的朔州、蔚州、瀛州、莫州、涿州五州都被大宋军所占,但双方还未发生有十万人以上参战的大规模战争。
接下来,燕云十六州的命运,就要看宋辽之间的幽云之战了。
谁赢,谁便能进一步控制整个燕云。
……
三月二十三日,近黄昏。
赵祯、韩琦、苏良带领大部队来到了涿州。
涿州城北,有一条涿河,自西南流向东北,河北岸乃是一片广袤的开阔地,其北连接着一片山峦。
以辽国枢密使耶律良亲自带队,宣称有二十万大军,实际约有十二万的辽军就在涿河后方开阔地北的山峦高处驻扎。
双方军队,距离不过八十里,大战即将爆发。
……
三月二十五日,午后。
大宋军营刚安置完毕,苏良得到消息,有辽使在宋营外求见,要代辽国枢密使耶律良拜见赵祯言燕云战事。
赵祯知晓此事后,令韩琦与苏良去见他。
对方乃是辽国枢密使的属臣。
赵祯要亲自见他,那就太抬举对方了。
即使耶律洪基站在赵祯面前,只要懂得礼数,都必须要先向赵祯行礼。
见到苏良更是要拱手道一句:景明兄,不然苏良能有理有据地臭骂他一顿。
……
半个时辰后,一座军帐中。
苏良与韩琦坐于前方,然后看到一个长须花白,拄着一根拐杖的老者走了进来。
老者面色红润,挺胸昂头,气色非常好。
他看向前方的韩琦与苏良。
“二位上官,老夫乃辽国枢密使耶律良的谋臣韩之远,亦是燕云汉民,请二位通报大宋官家,老夫有要事相商,事关宋辽国运,必须与大宋官家亲谈!”
韩琦听到此话,再结合对方略带睥睨的眼神,一下子就恼了。
“本帅乃是韩琦,这位乃是苏良苏中丞,我二人能见你,不是给耶律良面子,乃是遵循着战时礼仪,你若有事讲,便速讲,若不想对我二人讲,立马就滚!”
韩之远听到前方坐的是韩琦和苏良后,眼神里不由得露出一丝惊讶,然后故作镇定,捋了一下花白的长须,道:“原来是道出‘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的韩稚圭和‘灭交趾八千兵,喜欢砍头’的御史苏景明,失敬!失敬!”
听到此话。
韩琦瞬间就想站起来揍这个老家伙。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韩琦道出的那句“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乃是文武对立的词,是他在特殊情况下的感概,他已经向天下武将道歉了。
至于苏良的“灭交趾八千兵”之举,一直也是苏良被诟病之处。
这个老家伙,嘴里带粪。
韩琦见苏良面带微笑,便忍住没动手。
此刻的苏良,内心并没有多少波澜,这个老者太喜欢呈口舌之利了。
这样说话,足以证明他水平非常有限。
韩琦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到底有何事,速速讲来。”
韩之远挺了挺胸膛,摆出一个自以为很潇洒的姿势,然后道:“我希望大宋之兵立即撤出燕云!”
苏良和韩琦同时给了他一个白眼。
“因为,我大辽皇帝愿意与宋再次签订盟约,将燕云十六州拱手相让,但前提是,宋辽十年不可有战事,另再增五处榷场,互通有无,除特殊商品外,其余皆自由交易。此乃互惠互利之策,二位以为如何?”
韩之远见韩琦和苏良没有理会他,继续道:“二位听罢我的理由,便能明白此盟约的妙处了!”
“其一,穷兵黩武不可取,宋辽皆是输家。”
“宋辽全面开战,将有几十万将士深受其害,代表的乃是几十万个破碎的家庭。双方战后,无论谁赢,皆是输家。大量百姓死亡,土地无人耕种,商贸严重倒退,将会使得饿死、病死、斗殴致死者无数,盗贼横生,地方大乱,国将不国。此等骂名,皆非当下宋辽之仁君之意……”
“其二,大战起,则燕云必毁。”
“燕云作为主战场,燕云汉民更是让大宋变成了兵丁,此战之后,燕云男丁恐怕所剩不足一二,以后谁还能在燕云生活,将一块富庶之地变成人间地狱,一场战争足矣……”
“其三,若不战,则对宋益处甚大也。”
“若不战,宋轻轻松松得到燕云,大宋官家与二位上官直接就能建不世之功,青史留名。而宋辽交好,贸易盛行,将会传为佳话,此举对辽宋朝廷有利,对天下万民有利,和和气气生财多好,战只会两败俱伤……”
……
韩之远扯着喉咙,甚有激情,幻想着通过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令宋辽停战结盟。
若能成,他就能封王拜相,名垂青史了。
这是所有读书人都曾做过的美梦,张一张嘴,便能改变世界的格局。
“停吧!停吧!”苏良忍不住打断了他。
苏良撇嘴道:“这位老先生,本中丞说句实话,我在汴京街头随意拉出来一个代书先生,给他十文钱,让他站在辽国的立场说一番理论,都比你这段强!”
“你走吧!”苏良摆了摆手。
苏良已看出,此人就是在辽营中混吃骗喝、吊书袋的老油子。
让其回去,或许对大宋更有益处。
听到此话,韩之远顿时恼了。
“苏良,你比老夫至少年幼二十岁,如此不尊老,实在放肆,你若不同意老夫的观点,可与老夫论辩一场!”韩之远挺着胸膛说道。
这年头,想要寻苏良论辩的文人颇多。
即使输得很彻底,也能扬名立万。
这个韩之远若能引得苏良与之辩论,然后回去吹嘘一番,那至少能获得千贯的奖赏。
苏良对他的这番话,根本就生不出辩论的欲望。
“来人啊!”苏良高声喊道。
“你……你要干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韩之远有些恐惧地说道。
这时,刘三刀从外面大步走了过来。
他在外面听得真真切切,对这个老油子也甚是厌恶。
“不斩来使,但可以打来使,三刀,打个半死,然后轰出去!以后再有这样水准的使者来军营,直接打个半死扔出去就可以了!”
“是。”刘三刀当即令人将其拖出去了。
韩琦笑着道:“景明,此事处理得好。倚老卖老,听到一些口耳之学便来卖弄,该打!”
“原来辽国朝廷有如此多的跳梁小丑,我终于知晓辽国为何越来越差劲了!”
“哈哈哈哈……”
二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接下来的幽州之战并未让二人感到什么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