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日,清晨。
冬阳缓缓升起。
两府三司众相公齐聚中书省政事堂。
今日本不用上衙,但因苏良于午时归京,众相公便穿着官袍,准备为苏良举办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
“诸位,老夫打算以首相之礼迎接景明,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晓咱们的想法,到时咱们一起捧举他,令他做了首相,此事就算成了!”文彦博说道。
文彦博是发自内心想将首相之位让给苏良。
他的理由也毫不遮掩。
就是想让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够享受到一个远超盛唐、前所未有的大宋盛世。
而他做首相来操持一切,达成此目标的可能性要比苏良小的多。
这个理由,对已年过半百的吴育、曾公亮、王尧臣同样具有很大的诱惑。
他们也想看一看,让苏良这个妙计频出的文武全才来统领百官,大宋在三到五年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更重要的是——
他们的这个想法,官家也是支持的。
“附议!”
“附议!”
“附议!”
……
众相公纷纷点头,皆无异议。
换作他人,以三品官享一品官的待遇,礼官肯定会反对,但苏良功劳甚大,且在灭夏之后,便享受过此待遇,并无任何不妥。
当即,相公们便开始商讨起了欢迎仪式。
约一刻钟后。
一名吏员快步走进政事堂。
“启禀诸位相公,苏中丞来了!”
听到此话,众相公都是一愣,然后他们就看到苏良身穿紫袍,满脸笑意地走了进来。
“诸位相公,近一年未见,我……我甚是想念啊!”
众相公纷纷起身,还未说话,便见苏良快步走到他们的面前,给每个人都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欧阳修又气又笑着说道:“景明,你呀,是不是猜到我们会迎接你,所以提前跑回来了?”
一旁,文彦博的嘴巴都快气歪了。
“本来计划是今日午时抵达的,但昨日甚思儿女,便走的快了一些,昨晚便到家了,我的错,我的错!”苏良朝着众相公拱手。
这时。
文彦博开口道:“景明,我们都为你准备好迎接仪式了,你要不先出城,待午时再进来。”
“文相,您尽说笑,哪有回来还出去的道理,如此不是正好,我和诸位都省事了!”
“你啊,狡猾!”
文彦博朝着苏良的胸口捶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随后,众人便闲聊了起来。
……
半个时辰后。
苏良与众相公出现在垂拱殿。
赵祯挺了挺身子,说道:“今年不同往年,朕有三件事要与众卿商议,今日必须全都敲定了。”
“其一,礼官们纷纷上书,今年乃是我们收复燕云、灭掉辽国之年,依照礼制应有新年号,经馆阁、礼官共议,欲将至和三年改为嘉佑元年,明年即为嘉佑二年,众卿可有异议?”
随即,一名内侍将“改年嘉佑”的册子递给了众人。
“嘉佑,嘉有善美奖赏之意,佑,有上天护佑之意,此年号甚好,臣无异议。”
“新大宋自当用新年号,臣无异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很快。
嘉佑这个新年号便定了下来。
赵祯接着道:“其二,便是众臣请奏苏卿入中书之事。”
赵祯看向苏良。
“苏卿,你是欲以参知政事之职,统领我大宋继续变法改革,还是以首相之位,随朕变革天下?”
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想做副相过渡一下,还是直接做首相?
众相公都看向苏良,心中充满期待。
能让官家这么问的,他是大宋第一人,能让众相公都巴不得他任首相的,他依旧是大宋第一人。
苏良面带无奈。
官家明显是对他的回信视而不见,要让群臣齐齐使力,将他捧上首相之位。
苏良缓了缓,看向赵祯拱手道:“官家,臣既不愿担任副相,亦不愿担任首相,臣最适合的仍是台谏官。”
赵祯眼睛一瞪。
“苏卿,你立此大功,却拒朝廷嘉奖,是要天下人说朕寡恩吗?”
赵祯这个帽子扣的是合情合理,合乎规制。
还不待苏良辩解,文彦博便站了出来。
“景明,你正值青壮年,依你之才,完全可担任首相,若是为个人享乐而拒之,如何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天下万民,实非士大夫所为也!”
随即,吴育也站了起来。
“景明,我们皆知你的性格,但当下大宋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时刻,我们皆不如你,该是你担起此担子来了!”
“景明,我知青史留名非你所追求,然当下的大宋需要你,你绝对不可因个人之乐而推诿,官家与我们都盼着与你一起创造奇迹呢!”
……
其他相公也都纷纷积极发言,目的就是将苏良能想出的理由全部堵死。
约一刻钟后。
待众相公说完,苏良先是朝着赵祯拱手,而后又朝着众相公拱手,缓了缓,才开了口。
“多谢官家与诸位相公厚爱,臣之所以拒,并非为己,而是为了大宋,为了未来之大宋。”
苏良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
“臣之所以拒入中书,理由有三。”
“其一,臣甚特殊,前之未有,后世也可能难有臣这类官员。当然,臣之所指,不是才能,而是臣与官家,与诸位相公的关系。”
“官家中年得子,臣居首功,官家感激臣,皇后感激臣,整个皇室皆感激臣,这使得官家对臣,隆恩甚重,无任何猜忌打压。”
“臣在官场,虽任台谏,但与诸多台谏官不同的是,与两府三司的相公因共事缘故,关系匪浅,互为知己。”
“官家相信臣,众相公皆抬举臣,臣若入中书,无论任副相还是首相,若主持大宋变革事宜,不出一年,臣必成权相。”
“虽说不会功高震主,官家与诸位也不会相信臣会有不轨之举,但此先例不可开。”
“大宋若出了我这样一个权势与皇权齐平,得群臣之心的权相,就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
“后世一旦出现一个心怀不轨的权相,大宋便有覆灭之危机。故而为了大宋的长治久安,为了以后不会有权相诞生,臣拒入中书,以免为后世开此恶例。”
……
“其二,我朝从皇祐年间开始的全面变法与当下欲开启的创盛世之变法,并不相同。”
“前者求快,欲在根治大宋之疾,而诸多顽疾,不得不治,且要速治,故而什么手段都可用,我们成功的原因,除了策略正确外,更多的是君明臣贤,上下一心。”
“若无官家变革之决心,若无诸位无数个日夜的辛劳,变法根本不能成。”
“而若创盛世,追求的便不能是快,而是稳,因我们期望的不是一朝之盛世,而是百年甚至千年之盛世。”
“若有此期待,法治礼治必须大于人治。我们前期变法的成功来源于君明臣贤,上下一心,朝堂之内,人才济济,但是此种盛况,可遇而不可求。”
“若要成百年、千年之盛世,不能取巧,不能盼着我大宋一直都有明君贤臣治世,而是要创建一套可行之千年的法令规则。日后某一朝,即使我们的皇帝和官员没有那么优秀,依然能让江山社稷健康发展。”
“所以,接下来我们创盛世,不应求快求急,而应不断发现问题,找到缺陷。用我,我有大量特权和巧计,可能会掩盖一些缺陷,但这些缺陷若是用人规避而非法治规则改变,迟早有一日还会出现,故而大宋若要成百年、千年之盛世,依照我目前的性格、身份与方式变革在以后会出问题的。”
……
“其三,当下,整个朝堂都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担任台谏主官。我任御史中丞,敢骂官家,敢骂诸位相公,其他谁人敢,我任御史中丞,诸位相公齐心合力,一步一个脚印地创造盛世,才是长久之策。”
……
苏良的三条理由讲完,垂拱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众相公皆无言以对。
苏良若为己,他们有无数理由反驳,但而今却是为了大宋之未来。
这还如何反驳?
他们的眼中现在只剩下两个字:钦佩。
文彦博的眼中可能还多了两个字:服了。
一时间,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进入了沉思。
约十息后。
“咳咳……”赵祯的干咳声让众人都抬起头来。
“景明所言,甚有道理,入中书之事就先这样吧,依照常例,为景明加衔即可,日后再厚赏。”
“臣遵命!”众相公齐齐拱手。
赵祯喝了一口茶,让众人都缓了缓,然后说起了第三件事情。
“朕要讲的第三件事情便是科举之事,当下各地州府的举子们都来到了汴京城,省试与殿试在即。此届科举与往常不同,朝廷急缺基层官员,这次定然是要扩招的,但又不能选一批庸才。诸位认为,谁宜知贡举?”
唰!唰!唰!
所有人的眼神都看向苏良。
“官家,此事非苏中丞莫属!”欧阳修率先拱手道。
往昔他都是知贡举的最好人选,但是当下朝廷急缺实用性官员,苏良对基层官员的了解甚是透彻,故而欧阳修率先举荐苏良。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所有相公都力推苏良,苏良知贡举,即使选不出一群小苏良,也能选择一批与他同类的实用性官员。
此乃是朝廷当下最稀缺的。
这一刻,赵祯的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他早就认定了苏良,此时提出,就是为苏良拒入中书后,让他无法拒绝知贡举。
赵祯也看向苏良。
苏良无奈一笑,知贡举劳心劳力,还要被关进小黑屋出考题,但他此刻再拒绝,官家可能就掀桌子了。
“臣愿知贡举!”苏良拱手道。
顿时,赵祯和众相公都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们也担心苏良不愿知贡举,直接撂挑子。
此刻,苏良若称想提前致仕回扬州为民,赵祯与众相公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根本舍不得打骂。
其实,苏良一直有这个想法,只是他相对于诸位相公而言,实在太年轻,提前去职,就没脸见人了。
这时,赵祯站起身来,望向不远处,苏良那件红色的监察御史官袍。
“苏卿,这件御史官袍,就永久留在垂拱殿吧,朕还要靠其自省,当时若没有你殿内怒脱官袍,咱们哪能走到今日。”
“但凭官家处置。”苏良笑着说道。
……
翌日,除夕日。
汴京城熙熙攘攘,主街道的车马一个时辰都不一定能走出百米远。
今年,是汴京城近五十年来最热闹的一个年节。
外使甚多,百姓甚多。
再加上各地州府的考生齐聚,将汴京城挤的满满当当。
想要住个客栈必须提前大半个月预订,不然就只能露宿街头或住在城外。
有钱都不一定能找到客栈。
午后。
苏轼、苏辙来到了苏良家拜年。
他们都将参加此次的科举,但还不知苏良知贡举。
二人就算知晓,也要来拜见苏良,不然苏洵能打断他们二人的腿。
苏轼今年二十一岁,苏辙十九岁,二人从小孩子已经长成了俊俏儿郎。
这二人朝苏良是一口一个“叔父”地喊着。
他们与苏子慕还是笔友,关系甚笃,说起话来能从时政军事聊到诗词歌赋。
……
除夕夜,依旧是惯例。
唐泽、苏子慕、苏沁一、一老二小守夜到天亮,苏良与唐宛眉早早回屋休息。
苏良将自己拒任宰相的事情告知了唐宛眉。
“眉儿,你该不会怪我没让你成为宰相夫人吧?”
唐宛眉朝着苏良的鼻尖轻轻一点。
“我是你苏良的妻,只要你是苏良,其他什么身份都无所谓,当宰相那么累,拒绝是对的。”
唐宛眉看向苏良脖颈处的那道伤疤,满是心疼。
“哈哈,还是我媳妇心疼我!”苏良一个翻身,做起了正事。
……
翌日,即嘉佑二年元月元日。
四更天。
星月挂在夜空,天气甚冷。
苏良穿戴官服,与文武百官一起,来到了大庆殿。
今日之元日大朝会,意义特殊。
是大宋灭辽灭夏,疆土可比汉唐的第一个新年,故而甚是隆重。
赵祯一改先例,先是宣布了新年号。
然后令所有人为在沙场中伤亡的大宋将士默哀,并让中书宣告对他们家人的补偿。
紧接着,是对所有文官武将、吏员士卒的论功行赏。
最后,才是各国特使的朝拜时刻。
此时的各国使臣对大宋甚是恭敬,以后的日子全靠与大宋的商贸往来呢!
正午的午宴之上。
人人皆笑容满面,心情愉悦。
文彦博与曾公亮互相搂着肩喝酒,喝着喝着,说起中书省的政事日常,竟哭了起来。
欧阳修不到半个时辰便将自己喝到了桌子下面。
一向不苟言笑的包拯都喝的脸红,然后拉着前期一直灌他酒的三司使王尧臣要换个地方豪饮……
苏良作为最耀眼的那颗星,一直被敬酒,最后无奈尿遁回家,直到黄昏,喝了两碗醒酒汤,才算清醒了一些。
接下来,苏良准备好好休息一番,陪一陪家人。
待上元节后,他便要带着一群馆阁官员闭门为考生出题了。
他很期待。
在他的出题模式下,这个曾经涌现了“科举第一榜”的嘉佑二年,到底能涌现出多少治国之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