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瞩目下的侯君集,神色却是没有半点变化。
眼下的情形,他已经在心中不知道推演过多少遍了。
“陛下。”
侯君集主动出列,跪倒在地。
他沉声道:
“罪臣出征之前便与陛下说过,罪臣当马革裹尸而还,以报天恩。”
“可最终,罪臣还是撑着这残躯返回长安,食了言。”
“罪臣本无颜面对陛下,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刻便想拔剑自尽,奈何众同僚劝阻,说罪臣之贱命,当由陛下定夺,罪臣无权处置。”
“罪臣心中亦想再见陛下最后一面,这才厚颜回返,如今见了天颜,心中已无遗憾。”
“请陛下降罪诛杀,罪臣,叩恩伏法。”
砰!
话音落下,侯君集的脑门叩在了地砖之上,传来一阵脆响。
两仪殿内,鸦雀无声。
李世民看着侯君集这副姿态,神色也是有些复杂。
若没有徐风雷这一环,他对功臣还是比较宽容的,可以戴罪立功。
像侯君集这样的情况,已然是可以消罪了。
可他,不得不顾及徐风雷。
唉……
这老小子要是死在吐谷浑就好了,朕可以给他封妻荫子,无尽的哀荣。
可他偏偏回来了。
又被徐风雷给说中了啊。
“朕……”
李世民神色犹豫,嘴里说不出话来,于是看向长孙无忌,道,
“辅机以为如何?”
寻求一下场外援助,顺带看看群臣的态度。
长孙无忌有点懵,他心想陛下这是什么个意思?
您有什么倾向,倒是暗示一下啊,那我也好帮您打头阵。
这啥表示也没有,光让我发表意见?
给咱挖坑呢?
这长孙无忌倒是冤枉李世民了,其实是李二这个纠结狂,还没有完全想好。
“回陛下。”
长孙无忌拱手道,
“自古就有戴罪立功的说法,但也有说功过不能相抵的。”
“若可戴罪立功,那么以侯君集吐谷浑之功,似乎的确可以抵消他的罪过,免去死罪,恢复禄位。”
“但若说功过不能相抵,那么他的死罪依旧要论,功劳则也可论,其爵禄可由家人子嗣获得。”
“二者皆有其道理,最终如何处置,还需陛下定夺。”
李世民:“……”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说了跟特么没说一样啊!这皮球踢的,服气。
李二翻了个白眼,但心中也是有了倾向。
“以侯君集之功,落到其子嗣家人头上,可得什么爵位?”
他转而看向房玄龄,询问道。
这一问,让群臣皆是一惊!
侯君集的脸色更是微微一变,稍稍有些发白。
他推演过很多次,认为自己可以戴罪立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可最终,皇帝竟然要让他功过不能相抵!
老子在战场上拼死拼活,有好几次都差点被敌人砍下脑袋了!
这样拼命,都是为了啥啊?
皇帝,你的心,还真是狠啊!
侯君集捏紧了拳头,垂下了头颅,目中露出一道恨色。
“回陛下。”
房玄龄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迅速回应道,
“单论侯君集之功,其功劳可以封侯。”
“因其屡次敢死先登,大破吐谷浑军,并且最终提回慕容伏允头颅的也是他。”
“因此,可封侯爵!”
李世民微微颔首。
侯爵的含金量不低。
但侯君集的战功,也的确是卓著,封侯不过分。
“封侯……”
李世民看向侯君集,开口道,
“君集,若说功过不能相抵,那朕罚了你,自然也不亏待你!”
“你可以选两个子嗣,一人继承你原先被削去的公爵爵位,另外一人,则可以继承这个侯爵!”
“你侯家一公一侯,也可与国同休了!”
他想来想去,还是选了这条路。
侯君集去死,让侯家后代富贵。
这也算是对得起侯君集,又可给徐风雷一个交代了。
然而,侯君集闻言却是以头抢地,大声道:
“陛下,罪臣只有罪过,何功之有?”
“请陛下只罚罪臣之过,勿要赏功!否则罪臣纵然是在九泉之下,也惶恐不安!”
“罪臣唯有认罪伏法一条心愿,请陛下恩准!”
李世民眉头微皱。
这怎么还一心求死呢?
“陛下,容末将说一句,侯将军只有一子,其子极其不孝!曾侮辱父亲,且早已和侯将军断绝了父子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已不知去向。”
“陛下若是赏赐了他,反而是给侯将军的心中添堵啊!”
一旁的同僚帮腔道。
“不要提那个逆子!”
侯君集低吼了一声,神色有些狰狞。
这一刻,他是真情流露了,因为那个逆子是真的曾带给过他巨大的伤痛!
“这……”
李世民闻言,神色又开始变得纠结了。
“陛下,侯君集有大功,就请您让他将功折罪吧!”
“是啊陛下!纵然他的功劳不足以折去死罪,那最起码减轻刑罚总可以吧!折成坐罪十年、五年,都好啊!”
“没错!侯君集冲锋陷阵、悍不畏死,这大家都看在眼里,请陛下减免其死罪!”
“……”
一时间,众将领皆是开口为侯君集求情!
这倒也不是和侯君集关系有多铁,完全是出于一种朴素的感情!
立了那么大战功,回来还要受死?
这谁能接受啊!
就他们这尿性,将来说不定也要犯事,要是不能将功折罪,那不就完犊子了?
所以,帮侯君集,从某种角度来看,也是在帮自己!
众将求情,为首的李靖,还有薛仁贵却是默不作声,静观其变。
他们是不会帮忙求情的,能不踩两脚已经算是不错了!
“嗯……”
李世民抚了抚胡须,心中的天平又开始向另外一个方向倾斜。
自己心里要过得去。
将士们朴素的愿望也要考虑,不能让有功之臣寒心……
可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却是破空而来!
“启奏陛下,臣要弹劾!”
声音铿锵有力,且极具辨识度!
都不用转头,就知道说话的一定是魏征!
只见魏征走出队列,目光炯炯。
“哦?”
李世民愕然道,
“弹劾?”
“魏征,你要弹劾谁啊?”
众将皆是有些不爽,纷纷嚷嚷道:
“魏侍中,你要弹劾也再过会儿啊!现在在讨论侯君集的生死大事呢!”
“是啊!不要那么着急啊!一个一个来!”
大家都在加油鼓劲,给皇帝压力呢。
这魏征一搅和,压力全泄了!
“呵呵。”
魏征面不改色,冷声道,
“不能过会儿!”
“因为我要弹劾的,就是包括侯君集,以及尔等在内的全体将士!”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武将们的脸色更是一下子就变得极其难看!
这老头……什么意思!故意来恶心他们的?
“弹劾?你要弹劾什么?我们都是功臣!”
“就是!魏征,我们敬你是个谏臣才对你客客气气的,但你不能胡乱弹劾啊!”
“乱咬人!”
“……”
一下子,矛盾全转移到了魏征的身上。
侯君集的事儿,反而无人问津了……
“肃静!”
李世民抬了抬手。
众武将这才安静了下来,但看他们的表情,却依旧是一副极其不忿的模样,全都恶狠狠的瞪着魏征!
“魏征,将士们都是浴血拼杀的功臣,你为何要弹劾啊?”
李世民沉声道,
“你可不能无的放矢,故意找茬啊!”
魏征冷呵一声,昂首看着皇帝。
“陛下,臣何时无的放矢,无故找茬过?”
他朗声道,
“臣要弹劾他们,都是有原因的!”
“根据五蠡司马的战报,李靖军中毫无军法!军纪十分的散漫!下面的将士们更是无法无天!”
“每攻克一座吐谷浑城池亦或是部落,将士们第一时间做的不是清理战场,登基功劳,而是烧杀抢掠,将无数的战利品都收归自己所有!”
“这要是论军法,全都要打军棍的,起码五十棍!”
“但李靖却纵容了这种行为,甚至背地里还接受了各路将帅的孝敬!”
“主帅都如此,下面的武将还能管得住吗?”
“故而,这次收缴回来的战利品,最多只有总数是三成,剩下的,全都被各级将士给贪污了!”
“这种骇人听闻、丧心病狂之事要是不弹劾,但臣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了!”
一番话语,慷慨激昂,痛陈其害!
众武将被这一顿狂喷,皆是唯唯诺诺,心虚不已。
因为……
魏征说的都是真的。
他们的确是贪了大头,把小头上交给了国家——但这也是军中惯例啊!
战争财,不就是这样发的?
要不然,为什么那些开国武将一个个都富得流油?真以为他们的俸禄很高啊?
“三成?”
李世民脸色一变,看向李靖,
“药师,有这么一回事吗?”
“你自己军中的情况,总不至于还没有魏征清楚吧?”
李靖心中一沉。
“回陛下。”
他出列行礼,拱手道,
“臣军中的军纪的确是有些散漫,此臣之罪!”
“请陛下责罚!”
李靖也不辩解,直接就承认了。
有些事情,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一般打了胜仗,皇帝是不太计较这些的,当年陛下还是秦王的时候,不也是这么干的?
要计较,也顶多是私下计较,敲打敲打。
可要是放到了台面上,放到大朝会上来讲了,那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不重惩,那都说不过去!
这事儿,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魏征自己非要捅出来,他不知道。
他只担心……自己刚刚到手的爵位和食邑,不会又飞了吧?
一炷香‘卫国公’体验?
砰!
李世民一巴掌拍在龙椅上,目光严肃。
“尔等胆敢如此放肆!”
“真以为打了胜仗,朕就什么都不会追究了吗?”
“以为有功劳护身,过错就是挠痒痒,不会伤筋动骨了吗?”
“呵!”
一声冷喝,吓得众将心中打鼓。
“陛下,毕竟是劳师远征,士气很难鼓舞,军中将帅只能出此下策激励兵卒,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
“是啊陛下,都是为了士气!在外作战,不给予激励,将士们的战斗力就发挥不出来啊……”
“是这样……”
“……”
几个武将辩解着,李世民却是冷笑不已。
“哦?是吗?”
李二笑容森然,
“那当初徐风雷征讨突厥的时候,怎么没听说过这样的丑闻?”
“他军中的军纪,可是出了名的严格!甚至有兵卒因为私吞财物而被杖责而死!”
“同样是对外作战,灭突厥可比灭吐谷浑艰难多了!怎么徐风雷麾下的将士就能做到军纪严明,你们就不行?”
“还那么多理由?都是在为贪污找借口!”
“朕最厌恨的,就是贪污之人!”
皇帝发飙了!
气场全开,压的群臣大气都不敢出,两仪殿内的气氛极度的压抑!
侯君集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他推演了那么多回,可没有一次是这样的啊!
计划……果然是赶不上变化的么?
“李靖,把军队带成这个样子,你知罪吗?”
李世民负手而立,神情冷峻。
“臣,知罪。”
李靖跪伏在地,低声道,
“请陛下降罪。”
“好!”李世民没有废话,直截了当的道,“免去李靖一切军权职务,罚俸三年,朕命你在家闭门思过,无故不准外出!”
一撸到底!
这惩罚,不可谓不重!
但李靖却是松了一口气。
好歹没有把刚封的爵位削了。
军权本来就是要交的,职务也就是个兵部尚书,至于俸禄……他也不差那点钱。
而闭门思过?
他正打算回家养老了。
“臣,叩谢圣恩!”
仔细一算,没有半点真实损失,李靖很干脆的就认罪伏法。
“嗯。”
李世民的神情这才缓和了几分,道,
“至于其他将领,所有的战功,都削去一等,不,两等!”
“有谁要是敢说自己一分都没贪污的,现在站出来,朕可以不削减他的爵禄!”
“有吗?有吗?”
“该不会一个都没有吧?!”
他的目光如鹰隼一般,在众将的脸上游弋着。
而一班武将,此刻已然是冷汗涔涔,豆大的汗珠滴答滴答的落在地砖上,声音清脆。
“陛下,末将一分都没贪污!”
正在众将压力越来越大之时,一道声音响起,划破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