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
跪着看!
长安犁的生产力已经超出了楚国君臣的想象极限!
但一时间御书房内却一片安静。
数息之后,大司农熊科方才沉声开口:“此乃耕作神物也!”
“若公子启所言不虚,此物将尤善于我楚地耕作。”
“若我大楚得此物,必能得良田无算,令得粮产暴增、人丁兴旺!”
“臣谏,派遣候者深入秦地,探查此犁详情,务必获得此犁的匠造之法!”
熊科知道为什么没人开口。
但他身为楚国大司农,执掌楚国一应农事,直言上谏是他的职责。
他更是楚国王室宗亲,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楚国落后于诸国!
景畴缓声开口:“长安犁轻便,所以更便于被运入山林。”
“长安犁占地较小,所以能于山间窄地耕作。”
“长安犁可由一牛一夫操持,可令得小股流民亦能开垦田亩。”
“且既然能为一牛一夫操持,那想来在没有耕牛的情况下也可以合三夫之力完成耕种,这对于难以获得耕牛的乱贼而言,更是大喜之事。”
景畴看向熊科,声音加重:“故而本官以为熊司农所言大谬也。”
“此物并非是尤善于我楚地耕作,而是尤善于云梦泽那等乱贼云集之地耕作!”
“若此物流入我大楚,我楚国可得利,但乱贼却得利更甚!”
屈禾认同颔首:“景司马所言不虚。”
“现下我楚国境内的诸多乱贼之所以不堪久战,便是因其无粮可食。”
“但若是这长安犁传入我大楚,必当被乱贼所用。”
“此犁有利,对于我大楚而言却是弊大于利!”
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屈景昭三族治奴数百载。
三百余年间,屈景昭三族压制了数千次中大规模的奴隶作乱。
纵观天下,屈景昭三族可以自豪的说:没有人比我们更懂奴隶!
嬴成蟜?
他蓄养过多少奴隶?
他杀死过多少奴隶?
他平定过多少次奴隶造反?
两辈子都没见过奴隶的人,他能比我们更懂奴隶?
嬴成蟜有心利用长安犁剑斩楚国的上层建筑。
但屈景昭三族连长安犁长什么样子都还不知道呢,就已经根据熊启的描述判断出了此物对于奴隶的意义!
此物对于奴隶主贵族而言,弊远远大于利!
他们是奴隶主贵族,他们不是资本家。
即便给予他们百倍的利益,他们也不愿卖出绞死自己的绳子!
熊科长身而起,手指北方怒声道:“景司马、屈太宰,你等眼中难道就只有我楚国内部的乱贼吗?”
“近些年间,秦国连战连捷,不断东进,吞魏灭韩。”
“便是我大楚都不得不割让了颍水以北的所有疆域。”
“若非秦国粮草不丰,去岁或许便是赵国灭亡之日!”
“大敌!”
“在侧!”
“而今,秦国获得了如此耕作利器,无须数年,秦国当无饥馑之忧,大可随意兴兵!”
“反观我大楚呢?”
“愈发倾颓!”
熊科面向楚王负刍肃然拱手:“我大楚若欲存,唯奋起!”
“若不奋起直追、得长安犁之技,则我大楚覆灭之日已可见矣!”
楚王负刍端坐高台,沉默无言。
景畴沉声呵斥:“危言耸听!尽是谬论!”
“若长安犁果真入楚,则楚地乱贼必大兴也。”
“甚至会有更多僮仆忤逆犯上,逃入山林,啸聚成军!”
“届时,我大楚内乱不休也!”
景畴肃然拱手:“臣谏,勿许长安犁流入大楚。”
“若胆敢有私运长安犁入楚者,夷三族!”
看着景畴和熊科针锋相对,楚王负刍面色沉凝。
在景畴和嬴成蟜看来,长安犁是斩向楚国上层建筑的一柄剑。
但在楚王负刍看来,这却是斩向他的一柄剑!
楚王负刍凭什么登基?楚王悍为何被杀?
原因皆在于楚国贵族们的支持!
而楚国贵族绝大多数都是奴隶主阶级!
对于奴隶主阶级而言,长安犁乃是致命的毒药。
可对于任何一名国君而言,长安犁却都是兴国的良方!
对于楚王负刍而言,也是如此。
楚国的主要势力集团是奴隶主还是大地主,对于楚王负刍而言不重要。
楚国能否强大兴盛,对于楚王负刍而言很重要!
嬴成蟜这一剑,斩破了楚王负刍与楚国贵族们的蜜月期。
让君王与奴隶主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暴露无遗!
数息之后,楚王负刍方才缓声开口:“景爱卿言称长安犁于我大楚而言弊大于利,寡人深以为然。”
“然,熊爱卿所言亦乃事实。”
“暴秦如虎狼,更对我大楚觊觎已久。”
楚王负刍肃声道:“秦地广而人稀,制约秦国的缰绳始终是粮食和人口。”
“但若长安犁果真如公子启所言那般,只待长安犁于秦国推开,秦国的粮产至少可以暴涨数倍。”
“这既能保障秦国出征所需,又能支撑秦国蓄养更多人丁。”
“再过十余载,秦国人丁亦当倍增之!”
“暴秦得长安犁,如虎添翼也!”
“我大楚该当如何抗衡?”
楚王负刍两边都没得罪,直奔问题核心。
不引进长安犁?
可以。
但寡人不能坐视大楚倾颓!
昭岑拱手道:“大王所言甚是。”
“得长安犁,无须数岁,秦国粮产必当倍增。”
“这必当令得暴秦粮价大幅下降,我大楚便可低价从秦国购入大量粮食,以供养我大楚子民。”
熊科嗤声道:“明明可以用我大楚的土地耕种出更多粮食,却偏偏要斥巨资从秦国购入粮食?”
“令尹此策,实可谓荒诞至极!”
“且不说我大楚每岁需要为粮食付出多少钱财。”
“若是秦国不售与我大楚,我大楚该当何如?”
“君岂不闻‘齐纨鲁缟’之策耶?!”
在熊科看来,昭岑的脑子简直抽疯了!
将一国粮食寄托于敌国之手,这是何其可笑之事。
懂不懂经济战、贸易战和粮食战啊!
不懂就多去看两遍《管子》!
昭岑淡声道:“我大楚不取长安犁,天下各国亦会取长安犁。”
“秦国不售粮楚,各国却皆可售粮于楚。”
“只要天下粮产暴涨,我大楚得粮的代价就会变得愈发轻微。”
“本尹以为,我大楚地利不善耕种,却盛产铜铁矿藏。”
“与其利用长安犁艰难开垦,我大楚理应将精力放于锻造兵刃,努力备战,夺回失地!”
“且,这也是弱秦之策!”
昭岑面向楚王负刍拱手一礼,沉声解释:“臣以为,长安犁对于秦国而言亦是弊大于利。”
“秦之法,乃是弱民而导民向战。”
“然,长安犁却令得秦民无须得爵便可饱食,长此以往,秦民必定溺于安乐、丧失敢战之心!”
“我大楚向秦购买粮食,再将各类享乐之物售卖于秦,必可加重秦国子民的享乐之心。”
“秦因长安犁而好耕恶战,我大楚却可于此时磨刀霍霍。”
“待秦惫战,我大楚便可提兵北上,尽夺失地,再夺秦之粮!”
“如此,则大楚兴也!”
昭岑不只是在为了反对而反对。
秦军之所以悍勇,与秦国的律法、秦人的生活环境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
贫困之际敢战善战的兵团、族群在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后就变成软脚虾、面团军的例子还少吗?
古往今来都数不胜数!
一旦秦民安安稳稳的种田也能吃饱喝足,还有多少秦民甘愿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拼富贵?
贫穷,是让人民甘于被剥削甚至主动要求被剥削的利器!
如果秦国的变法速度跟不上长安犁的推广速度,昭岑所言很可能会成为现实!
景畴等人双眼一亮,齐齐拱手:“臣附议!”
看着尽数附和的群臣,楚王负刍心中轻叹。
私之利,更甚于国之利。
大楚柱梁皆是此等人,大楚何以兴也!
一时间,楚王负刍突然有些理解楚王悍了。
楚王负刍面色不变的反问:“若秦于子民富足之前,主动兴兵,何如?”
“战争自会将增产的粮食消耗殆尽!”
“秦人的生活不会发生多大改变,唯一的变化只有秦国愈发持久的战事!”
楚王负刍一言点出了问题所在。
昭岑的这番推论放在推行儒家思想或黄老之术的国家或许有用。
但对秦国无用!
嬴政非守成之主,实乃雄主也!
嬴政绝对会让秦国的每一滴血液都涌向尖牙利爪,化作扑咬敌国的养料!
昭岑双眼微眯。
与自己的计策被推翻相比,更令他在意的是楚王负刍的态度!
楚王负刍话锋突然一转:“寡人以为,令尹此策乃是良策。”
“但寡人只取前策,不取后策。”
“我大楚不应该将希望寄托于秦国自行衰落上,而是应当趁此机会壮我大楚!”
“我大楚今岁便可往他国购粮,并依这批粮食大兴兵、灭内贼,收回云梦泽等乱贼云集之地。”
“同时征调青壮,以现有大城为中心不断对外修筑道路。”
“待到内贼尽除、道路平整,便引进长安犁!”
楚王负刍做出了让步。
先耗费钱财购买粮食,以节省楚国的青壮人力,再利用这些人力耗费几年时间平定云梦泽等乱贼聚集地,剿灭国内已有的作乱僮仆。
而后修筑道路,利用道路延伸各奴隶主的实际掌控范围,进一步压缩可供僮仆逃亡的空间。
在最大限度保障奴隶主利益之后,再行引进长安犁。
景畴却还是有些不满,拱手肃声道:“修筑道路耗时良久,且我大楚诸多深山皆难供大军通行。”
“依令尹之策,待到长安犁进入我大楚,定会有僮仆窃长安犁而遁山林!”
楚王负刍斩钉截铁的说:“那就让他们遁!”
“些许僮仆,无关痛痒。”
“寡人不能为了些许僮仆而令我大楚落后于他国!”
“诸位爱卿!”
楚王负刍长身而起,诚恳的说:“北望故韩!”
“今岁韩王安被毒杀,韩公子成战死,韩诸权贵或被杀或被流。”
“何其凄苦也!”
“难道诸位爱卿要令我大楚步故韩后尘吗!”
景畴还要上谏,昭岑却轻轻摇了摇头,肃然拱手:“大王英明!”
楚王负刍愿意为了权贵们的利益做出让步,那权贵们也理应给予楚王负刍以善意的回应,而不是咄咄逼人。
楚王负刍终究是楚王!
且楚王负刍说的没错。
楚国存在,他们这些权贵才能继续存在。
若楚国覆灭,他们这些权贵必当重蹈韩国权贵覆辙!
景畴等人对视一眼,沉吟片刻后也随之拱手:“大王英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