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一双双迷茫的目光,嬴成蟜的声音加重,痛心疾首的说:“诸位难道以为好勇斗狠于军士而言是好事乎?”
“我等需要的是精兵!”
“不是一群游侠儿!”
“世人皆知,勇武是齐人的,不是齐军的!”
“原因何在?”
“别国军士之间互相臂助,齐军军士却皆各自为战!”
“天下军伍皆是军伍,独齐军不过是一群齐人堆积在一处而已。”
“无法配合、不曾臂助、难以列阵、多出错漏!”
“如何得胜?”
“诸位将领告诉本将,齐军如何得胜?!”
因齐国与东夷接壤的地利环境、田开疆等名士塑造的武士文化、齐桓公等代代君臣的刻意引导、齐国勇爵的获取方式等原因,齐人养成了独特的性格特征。
就如西汉渤海郡太守龚遂的评价那般,齐人厌恶于田间耕作,生活作风奢侈,推崇英雄和名士,喜欢磨练武艺、狩猎猛兽、仗义任侠、为官做吏,无论老少人皆佩剑,民风极其彪悍。
再加上齐人的身高、体格等身体硬素质都属上上,齐人怎会孱弱?
遍观诸国,齐人的单兵作战能力至少也能排进前三!
只可惜,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就如司马迁对当今齐人‘怯于众斗,勇于持刺’的评价那般。
齐人对个人英雄主义的推崇也促成了齐人对整体协同作战的鄙夷,就算是在民间冲突之际都会自觉捉对厮杀,若是以多欺少,那么即便杀死了敌人,自己也会社死——被社会评价逼着自杀身亡!
这就导致齐军出征就如同是一群讲道义的正派武林高手去对战朝廷正规军一般。
春秋时期,战争双方投入的总兵力都不多,单兵实力强横的齐军总能获得摧枯拉朽般的胜利。
但近几百年间,诸雄战争的规模从万人级迅速跳跃至百万人级。
不擅长协同作战和持久战的齐军便越来越难重铸往日荣光!
面对嬴成蟜这痛心疾首、言辞恳恳的质问,田轸等一些齐将垂下了头颅。
翟林却依旧不服:“我大齐军士向来如此血性悍勇。”
“我大齐安平君(田单)等诸位将军却也领我齐军屡战屡胜,令八方景服!”
“末将以为,我齐军确实有别于别国军士,但只要运用得当,却是当世最强之军!”
你不要乱说!
我大齐军士一直如此,齐军很难的!
有时候找找自己原因,这么多年能力涨没涨?有没有认真打仗?
别的将军领着我大齐军队都能得胜,为什么就只有你倍感问题多多?
嬴成蟜直接回怼:“翟军将既然如此自信,不若你来为帅?”
翟林怦然心动。
妈诶!
天上掉帅位了!
而且还不需要自己花钱买!
但想了想田假的遭遇,翟林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拱手道:“末将岂有如此能为?”
“左相说笑了!”
嬴成蟜沉声道:“本将从来都不以为本将能与安平君、匡子(匡章)等大将相提并论。”
“他们能做到的事,本将做不到!”
“但本将有自己的方法。”
“无论如何,本将都能为齐国带来此战胜利!”
嬴成蟜环视身周所有齐国将领:“诸位将军可有能竟此功者?”
“若有,本将甘愿让贤!”
嬴成蟜话说的很平静,也不怕有拎不清的将领出来争权。
这终究不是他的国家。
哪怕齐楚二国把狗脑子都打出来了,又与嬴成蟜何干?
但田轸不一样啊!
生怕有脑子不灵光的真敢出列争权,田轸当即拱手:“左相何出此言?”
“既然我大齐君臣一致决定要请左相为此战主帅,便是因我大齐上下认定唯有左相才能为我大齐带来此战大胜!”
“拜请左相莫要因些许将领之言而心生不满。”
“也拜请左相牢记,左相现下乃是我大齐左相,二人之下万人之上!”
“临战之际,除大王并相邦外,我大齐上下皆当为左相驱策。”
“若左相心有定计,左相大可施为!”
田轸不清楚嬴成蟜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但田轸知道,嬴成蟜不会无的放矢,嬴成蟜的这些话必有所求!
而嬴成蟜所求,必然是为了此战得胜。
既然如此,田轸何必多想?
胜利本就是齐国和嬴成蟜的共同利益!
所以田轸在提醒嬴成蟜,不要再用外臣的心态来处理问题,你就是我大齐左相。
若是对翟林不满?
无须多言!
您一声令下,本公子帮您弄他!
嬴成蟜拱手还礼:“本将自不会忘却。”
“只是本将去岁只带领过五都之兵,今日方才得见齐军大军真容。”
“本将心中略有想法,却还需要些许时间加以完善。”
“只是本将不吝坦言,若欲得胜,必将大刀阔斧的对内剜肉。”
“请公子先代本将上禀齐王,本将当观齐王心意而定计。”
田轸心跳不由得加快。
怪不得嬴成蟜说了那么多。
合着是因为嬴成蟜要做的改变,连左相的官职都罩不住!
毫不犹豫的,田轸直接拱手:“末将这就回宫,上禀大王!”
话落,田轸一夹马腹,转身就走。
嬴成蟜目光再次环视众将:“诸位将军也自去休息便是。”
“本将今夜当冥思苦想,不见旁人。”
翟林、棠咎等将领对视一眼,目光各异的拱手一礼:“唯!”
好好的迎接仪式未能竟功。
田轸准备的美酒美食也等了个寂寞。
齐军将领们怀揣着各色心思三三两两的散去,嬴成蟜则是与秦军士卒一同回到了属于秦军的大营。
进入秦军大帐后,嬴成蟜开口发问:“王上将军何以教本将?”
王翦一乐:“瞧长安君这话说的!”
“末将不过是虚长年岁而已,何以教长安君啊!”
咱就是个小小副将,管那么多做甚?
不止说多错多,还可能会招人烦。
何必多言?
嬴成蟜拱手一礼:“本将有几分能为,本将心中有数。”
“于奇谋一道,本将还有些许能耐。”
“可于这正策一道,王上将军实可为本将之师也!”
“王上将军寻本将打趣,乐乎?”
见嬴成蟜确实是有心求教,王翦脸上的笑容不改,却终于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长安君这话说的,末将老脸那叫一个红啊!”
“惭愧!着实惭愧!”
“末将只是以为,长安君只着眼于战事便是。”
“那什么改革啊、变制啊,无须考虑。”
“诚如长安君所言,你我此来只是为了胜利,而非是为了齐国。”
“只要能得胜就行了,无须太将左相之职当回事。”
“否则……”王翦顿了顿,脸上的笑容也少了些轻佻,多了些诚恳:“他日秦齐交锋之际,长安君也为难啊!”
嬴成蟜看到的问题,王翦也能看得到。
但在王翦看来,这是绝对的体制性问题。
秦人在沙场杀敌就能得到军功,同伍袍泽或麾下袍泽战死则会被扣军功,战后军功总额达到标准就能得到爵位。
但齐人在沙场杀敌却只能得到钱财奖励。
齐人若想得到爵位,要么在战场上出现斩将、夺旗、先登等突出亮眼的单人功劳,要么就是由权贵引荐给齐王,并在与其他勇士的捉对厮杀中得取胜利,而无需与袍泽协同作战。
秦人和齐人不同的性格特点,却都契合着该国长期执行的晋升体系。
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编制而已!
想要改变齐人的作战风格,唯有改变齐国的基础晋升体系。
莫说嬴成蟜有没有这個能力。
就算嬴成蟜成功了,又有什么必要?
这不是给大秦添麻烦呢吗!
嬴成蟜当即道:“王上将军放心,本将半点没有触碰齐国制度的想法。”
“本将施为,只会困于军中!”
王翦心思一动:“长安君既然如此言说,想来心中已有谋算了吧?”
“可否与末将坦言一二?”
“末将着实是心痒难耐的紧啊!”
嬴成蟜笑道:“本将是在求教王上将军,王上将军何以先问本将?”
“不若你我将所思写于纸上。”
“一同展示。”
“何如?”
嬴成蟜很清楚,无论王翦自己心里有什么计策,只要嬴成蟜的计策一出口且有成功的可能,王翦就会迅速抛弃自己的计策,转而支持嬴成蟜的计策。
除非嬴成蟜的计策太过离谱,完全没有任何可行性,王翦才会委婉驳斥他的计策。
这哪能行!
嬴成蟜需要的是一条大腿,而不是一条应声虫!
王翦无奈的撇了嬴成蟜一眼,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勉强:“长安君这……”
“善!”
“甚善!”
“末将这就去拿长安纸!”
两张长安纸取来,王翦亲自动手磨墨。
而后嬴成蟜和王翦齐齐持笔,于长安纸上写下了一段文字。
吹干墨迹后,嬴成蟜将自己的长安纸对折起来,笑盈盈的看向王翦:“王上将军,可展策乎?”
王翦手里攥着自己的纸条,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嬴成蟜手中纸,笑呵呵的点头:“自然!自然!”
两张被折叠起来的长安纸同时展开,显露出两段不同的话语。
‘精兵减将、许以迁秦!’
‘力压万军、扬长避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