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山。
不同于惊呼声逐渐上扬的下邳城,巨山的喊杀声却在逐渐衰落。
最终,彻底消散。
王翦驱策战马踩踏着楚军士卒的尸首,缓行向上,最终立于巨山之巅。
乘着初升的朝阳,王翦回首望东南,便见漫漫洪水正从下邳城北被挖断的堤坝处倾泻而出。
强劲的水流裹挟着泥沙重重拍向下邳城的城墙。
若是其他城池,这些水流在丧失惯性后就会向着地势更低处散去。
但下邳城不愧为自古兵家必淹之地!
撞击城墙后的水流纵是失了惯性,依旧积蓄在下邳城的城墙周边,不断浸润着下邳城那夯土而成的城墙结构。
更后方,还有源源不断的河水争先恐后的涌向下邳城。
仅仅只是一个时辰的时间,下邳城周边的土地已尽数被水淹没!
孟南见状啧声道:“六七月份的彭城本就梅雨连绵,令得河水高涨。”
“沂水、沭水和泗水又被我军截断了近两个月时间,不断积蓄。”
“一朝得释,便一夜奔袭一百五十里,直撞下邳城!”
“下邳城如何抵挡?”
“未曾想,长安君非但善火攻,于水攻一道竟也如此精善!”
虽然水淹下邳城是由嬴成蟜提出、王翦完善的战略。
但王翦却把所有功劳一股脑推到了嬴成蟜身上——反正嬴成蟜不在此地,王翦想怎么甩功就怎么甩功!
而今听闻孟南的夸赞,王翦笑盈盈的颔首附和道:“世人皆言说长安君善火攻,然本将却以为,长安君更擅水攻。”
“只是长安君仁善、不愿波及无辜,方才不轻用水攻之策。”
“否则,昔年大梁城便早已沦陷于长安君所造的一片汪洋之中!”
想到大梁城之战时嬴成蟜的布置,孟南认同颔首。
当时秦军数支兵马都陈兵于河堤周边,嬴成蟜已经做好了水淹大梁城的所有准备。
可最终,嬴成蟜却没有下令掘堤,而是以妙策智取了大梁城。
长安君,大善人啊!
王翦慨然道:“长安君仁善,不愿多造杀戮,却也更不愿我军将士们白白送死。”
“今长安君已定下胜局,而我等,自当乘胜追击,扩大战果!”
王翦声音转沉:“令!”
“水师战船备战。”
“待水势稍缓便围困下邳城,断绝楚军逃生之途!”
“本将,要将楚上柱国所部全歼于此!”
一众将领齐齐拱手:“唯!”
应令过后,孟南却是避开齐军将领,低声发问:“王副将,此战我军目标只是将楚军逐回淮河以南。”
“若是全歼此部楚军,会否导致楚国国力衰弱,日后被齐所灭?”
“末将以为,这或许并不符合我大秦的利益。”
对于大秦而言,此战的最优解就是大战过后,在齐、楚二国全部损失巨大的同时将楚国赶回淮河以南,以此形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局。
但若是楚国损失巨大,齐国很可能会再启战端,一口吞下楚国,迅速恢复昔日霸主雄风,成为秦国大业路上的绊脚石!
王翦摇了摇头:“此部楚军虽是楚军主力,然,此部楚军却在阖闾城危难之际拒不回援。”
“本将料想,楚王与楚上柱国之间必有嫌隙,甚至是涉及大位的争斗。”
“此军若是果真退回淮河以南,反倒可能与楚王之间爆发内战,进一步削弱楚国国力,给予齐国趁乱出兵的机会。”
“但若是将此支楚军全歼于此,虽然会导致楚国青壮大量战死,却能令得楚王无须面对内战。”
“在长安君所部退军后,楚王还能携退敌之胜势迅速整合国力,足以抗衡齐国!”
“此举确实对楚国不利,但于我大秦而言,这却是现在最佳的选择。”
通过理性的考量、对楚国朝堂的估算,王翦做出了最为正确的选择。
只要此战如王翦估算的一般发展,那楚国便将会处于重伤垂死却凶性暴增的状态。
只要楚王启能充分发挥他的能力,当今齐国不可能灭了楚国!
孟南恍然,肃声道:“王副将放心,我部必定竟功!”
王翦笑了笑:“也无须过于心忧,我部另有援军可供臂助。”
——
王翦和孟南的心情颇为轻松。
但下邳城内却已是一片哀鸿。
“秦齐联军竟决堤淹城!我军该当何如?我军该当何如啊!”
“若是水漫城墙,届时我等都难逃一死!”
“吾就说面对秦长安君我军必败无疑,为何还要战啊!”
“据闻大王早就传令上柱国撤军了,若是上柱国早早撤军,我军也不至于此啊!”
水火无情。
楚军将士们早已饱尝火海的酷烈,今日却将再次面对洪水的淫威。
在接连战败后的现在,他们的内心岂能不惶恐!
楚军士气,已近乎崩塌!
城墙之上,所有楚国将领的心情也极其沉重。
俯视着城墙下那已有三尺高的积水,熊留的声音略有颤抖:“此水,为何久久不退?!”
“斥候未曾探得秦齐联军阻塞下游河道啊!”
屈桓无奈轻叹:“邳地地势颇低,自古易遭水患。”
“昔邳城被淹,迁址而建上邳,上邳复被淹,又迁址而建下邳,下邳再被淹,又迁址新造下邳。”
“今下邳虽然比之邳城和上邳高出些许,却依旧屡遭水患。”
“秦齐联军根本无须阻塞下游河道,便可形成如此局面!”
只要有洪水来袭,无论你怎么治水,我下邳城必被淹。
这就是兵家必淹之地的牌面!
熊留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绝望:“屈左尹言下之意,乃是这水,无法自退?”
屈桓没有开口,只是轻轻颔首。
但只是这一点头,便近乎击垮了熊留的信念!
下邳城在洪水面前能坚持多久?
很快,城外河水就会瓦解他们脚下的城墙,灌入下邳城内。
在淹死下邳城居民的同时,也淹死他熊留的楚王梦!
熊留豁然看向项燕:“上柱国,可有良策乎?”
项燕没有回答熊留,只是怔怔的看着城外水花。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派了景畴去驻守彭城、把守各路水道,秦齐联军依旧能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行水淹之策!
他不知道,当战局发展如斯,他还有什么机会再去报仇雪恨!
他只知道,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楚王启不会再给他机会,熊留更不会给他机会,就连他麾下的将士们,也不会再跟着一名三次大败的将军继续征战!
“上柱国!”
熊留再三的呼声终于唤醒了项燕的思绪。
项燕看向熊留,沉默数息后,声音沙哑的开口:“走吧。”
熊留怔然:“上柱国此言何意?”
项燕的声音平淡中带着悲怆:“下邳城守不住了。”
“若是本将所料不错,待到水势平缓,秦上将军翦定会令水师舟船锁死下邳城,进而全歼我军。”
“水势平缓之前的这段时间,是我军逃出下邳城唯一的机会!”
熊留拢在袖中的双手攥紧成拳,双眼定定的看着项燕:“向何处走?”
“我军南方城池多已被秦齐联军所夺。”
“我军莫不是要一路回返阖闾城乎?!”
熊留已经为王位付出了这么多,更是明着招揽各族推举他为楚王。
如果熊留逃回阖闾城,楚王启绝对不会放过他!
项燕淡声道:“顺流南下淮河,而后入长江,走余干水绕过吴地,一路转入越地。”
“若闽文君有能,自可占会稽而称王,雄踞越地。”
听着项燕规划的逃亡路线,熊留连连点头。
但突然间,熊留却感觉这话有些不对劲,试探着笑道:“有上柱国并诸位将军臂助,本君自可占会稽而王。”
“届时,本君还当请上柱国再次挂帅,为本君南征瓯越,开疆扩土啊!”
项燕摇了摇头:“本将,不走了。”
熊留一颗心沉入谷底,迫声发问:“上柱国,你这是何意?”
项燕迈步走到城墙边缘,声音中带着浓浓不甘:“昭陵城没守住,我走了。”
“鄂城没守住,我走了。”
“寿春城没守住,我还是走了。”
“今日我项燕,不走了!”
连战连败至今,项燕已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愧对各方信任,项燕已再无能起兵为项荣报仇。
唯一让项燕庆幸的,便是昨日项燕还接到了楚王启催促他回援的命令,说明阖闾城仍在坚守。
他项燕有幸未曾成为楚国灭亡的罪人!
生已无可求,何惜一死?
下定决心后,项燕心中涌现出一抹释怀:“趁着还能走,闽文君并诸位将军带着将士们走吧。”
“本将,为诸位断后!”
熊留想说些什么。
可看着死意已决的项燕,熊留最终还是只能轻声一叹:“上柱国,保重!”
没有一丝不舍,熊留面向屈桓等人,沉声而喝:“传令全军,速往东水门。”
“登船,南下!”
一众楚将齐齐拱手:“唯!”
最后目光复杂的看了项燕一眼,屈桓等将领紧紧跟随在熊留身后,疾驰向东。
项燕看向项悍等少数陪在他身侧的项氏子弟,平静的命令:“你等也走。”
项悍笑道:“族长既有意断后,总是需要些许人手。”
“我等不才,愿为族长效死!”
项悍身后,数百项氏子弟齐齐拱手:
“我等愿为族长效死!”
项燕很欣慰,却也很心痛。
扯出一丝笑容,项燕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令!”
“大纛转向南城白门楼。”
“所有子弟,登战船,出城阻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