萯阳宫虽然地处内史郡,与长安乡一般同处渭河以南,但与咸阳城的距离却远达一百三十余里(今西安鄠邑区曹村周边),是环咸阳宫殿群中最远离咸阳城的宫殿之一。
为了能赶上这顿晚饭,嬴政和嬴成蟜必然不可能乘车赶路。
但未曾出动的却不只是独属于王者的五马大车,更还有属于王者的各类仪仗。
嬴成蟜的千名家兵打着嬴成蟜的仪仗,陪侍在嬴政和嬴成蟜身侧策马狂奔。
若非后方还有淳于越、韩非等一众臣子策马尾随,很难让人相信嬴政也在这队人马之中。
而这也将嬴政是被嬴成蟜‘拽’来的态度表露的格外鲜明。
纵是一路狂奔,待到嬴成蟜一行抵达萯阳宫时天色也已一片漆黑。
于萯阳宫门外翻身下马,嬴成蟜笑盈盈的看向嬴政道:“大兄快快去喊门!”
“弟本就饥肠辘辘,又经一路疾驰,着实是饿煞弟也!”
嬴政目光复杂的看着面前紧锁的宫门,淡声道:“既是王弟被困于口腹之欲,自当是由王弟扣门。”
“寡人身为君王,岂能履无礼之地,求见无德之人!”
“今寡人已护送王弟至此,便不多送。”
“王弟自去便是。”
嬴成蟜凑到嬴政身边,压着声音碎碎念:“大兄,够了嗷!”
“差不多就得了,过犹不及啊!”
“大兄随口指责倒是舒爽,但大兄让弟待会儿怎么圆场?”
“大兄好歹也为弟考虑考虑啊喂!”
嬴政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也压低了声音:“圆不了,便不圆了。”
“王太后寡颜鲜耻,乃兄着实不愿见她!”
嬴成蟜:(_)
嬴成蟜斜着眼睛瞥了嬴政一眼:“那你还拽着弟紧赶慢赶的跑了一百多里地?!”
王宫长谈过后,嬴成蟜和嬴政已经将迎回赵姬和推行孝道掰碎了揉烂了进行过仔细斟酌。
迎回赵姬对于大秦对关东地的统治是有好处的,更能给关东人一个台阶下。
虽然大秦残暴不仁、无义无礼、连年征战,但大秦的统治者他孝啊!
然而想像淳于越、吕不韦等人所畅想的那般仅凭一个孝字就让关东稳固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即便嬴政忍着恶心迎回了赵姬,嬴政后续要做的维稳工作也不会少多少。
在仔细分析过利弊之后,嬴成蟜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了嬴政。
而后……
嬴政就沉默无声的起身出殿,上马狂奔!
嬴政脸上没有丝毫尴尬,平静的说:“虽然迎回王太后的利没有乃兄曾以为的那般大,但胜势本就是点滴优势积累而成。”
“为国之社稷,乃兄不吝于忍一时之辱。”
嬴政那古井无波的表情搞得嬴成蟜有些懵。
大兄究竟是傲娇还是真的恨不能赵姬去死?
搞不懂!
让嬴成蟜去揣测嬴政的心思,着实是太难为人了!
嬴成蟜双手一摊道:“但至少大兄也得解除了对萯阳宫的禁令才是。”
“否则便是弟去唤门,萯阳宫宦官也不敢开门啊!”
嬴政瞥了嬴成蟜一眼:“汝此刻倒是知规矩了!”
嬴成蟜: ̄へ ̄
嬴政目光再次落向萯阳宫,却没让嬴成蟜喊门,而是沉声而喝:“令!”
“萯阳宫上下接驾!”
一声令下,萯阳宫正门内便传来了门闩与门板摩擦的声音。
只用了数息时间,沉重的门闩便被宦官搬开,二十名宦官分列两侧,齐齐用力推开了萯阳宫已尘封五年的大门!
宫门内,萯阳宫全体宦官阉人宫女分列两侧,全都激动的看着嬴政,礼而高呼:“臣等,拜见大王!”
一众宦官宫女身前,身穿玄底赤纹金线曲裾深衣,外披银黑色狐皮披风,发盘九鬟仙髻,头顶土载六灵黄金冠的赵姬双手交叠于身前,仪态万方的看着立于门外的众人。
时年四十一岁的赵姬却仍无法诠释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句话的真谛。
只因赵姬不仅拥有绝美的骨相,其面上也不过只有寥寥几道浅淡的皱纹却还都被珍珠粉尽数压下,唯有已不再轻灵纯净的瞳孔无情的揭示着她的芳龄。
当赵姬与嬴成蟜四目相对,赵姬面上露出足以沉鱼落雁的笑容,温声而呼:“蟜儿!”
嬴成蟜当即拱手,肃声高呼:“臣,长安君公子成蟜,拜见王太后!”
赵姬迈步走出宫门门槛,满面笑容的走向嬴成蟜,双眼细细的端详着嬴成蟜的样貌身材:“五年未见,孤却时常能听闻蟜儿之功。”
“彼蟜儿灭韩之际,孤便已瞠目结舌,以为大秦列代先王足以欣慰。”
“却未曾想,蟜儿在这短短五年内连灭魏、楚、赵,两破燕军!”
“孤虽久不见蟜儿,但只闻蟜儿之功便心中振奋不已!”
嬴成蟜有点尴尬,只能拱手再礼:“谢王太后赞。”
“为大秦公子、为大王将,自当为大王战。”
“所幸,未曾愧对大王信重!”
嬴成蟜是想把话题引向嬴政的。
但赵姬却是看都没看嬴政一眼,径自走到了嬴成蟜面前,眼角含着几分泪水的看着嬴成蟜道:“以弱冠之龄竟历代先贤未竟之功,更是屡屡陷阵、身先士卒。”
“瞧你现在,高了,也壮了,肤色却黑了几分,再也无昔日那般活泼了,眼底尽是化不去的哀伤。”
“蟜儿定然受过很多苦吧!”
“既是思念孤所烹之菜肴,自来寻孤便是。”
“孤无能助蟜儿平平安安,却至少能助蟜儿顿顿饱餐!”
说着说着,赵姬甚至想伸出手去摩挲一番嬴成蟜那明显黑了几个度的面皮。
嬴成蟜:(°Д°)
嬴成蟜飞一般的连退三步,赔笑拱手:“臣岂能因一时嘴馋而坏了王太后清净!”
“万幸今日王兄欲见王太后,臣方才能尾随王兄,一饱口福!”
赵姬这才将目光投向嬴政。
上下打量一番后,赵姬略略颔首:“政儿也还活着。”
“甚善。”
嬴政:(ー`ー)
嬴政眉头不可控的皱起,淡声道:“寡人并无此意。”
“只是王弟此战灭赵,寡人自当允其所求。”
嬴成蟜赶忙笑道:“王太后,臣此行匆匆,羊排却需要炙烤颇久。”
“不知那羊排可已炙烤妥当否?”
赵姬嘴唇蠕动几下后终于压下了对嬴政的讥嘲,只是看着嬴成蟜温声道:“孤算着时间呢。”
“现下享用那羊排,定是刚刚好。”
嬴成蟜欢快的一拍巴掌:“那还等什么?”
“大兄!王太后!可入宫否?”
“臣弟都快饿死啦!”
赵姬掩嘴而笑,温声道:“宴已备妥,就等蟜儿了!”
看着嬴成蟜眼巴巴的目光,嬴政也略略颔首:“入宫!”
嬴政与嬴成蟜分列左右,赵姬则是站在两兄弟中间。
这并不符合君王进门的礼制,但却看的后方史官双眼放光。
用舌头舔了舔笔尖,太史曜手持竹简,激动落墨:【秦王政十四年九月二十七日,王至萯阳宫,王太后泣而出宫相迎,王与长安君陪侍王太后左右,同入萯阳宫。】
后世的君子们看到这条史料,定会抚掌而赞吧!
小心的吹干墨迹,太史曜抱紧竹简,赶忙跟上了嬴政三人的脚步。
但还没等踏入萯阳宫,太史曜便听到了足以让闻者心酸、听者落泪的呜呜悲鸣。
“呜呜呜~呜!呜!”
“呜!!!”
赶忙踏入宫门,太史曜便见偌大前院内,竟有着二十余个浑身是伤且各有残疾的人躺在地上疯狂翻滚,亦或是将残肢用力的撞向石头。
每个人身上的伤势都多有不同,但每个人的伤口处都爬满了蚂蚁,每个人的嘴角都在流着鲜血!
就连见惯了杀戮的嬴成蟜和心怀天下的嬴政一时间都停下脚步,眼中满是错愕。
嬴政沉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赵姬轻声一笑:“险些忘了,政儿既入了萯阳宫,总归是要拜见一番长辈的。”
“这是你仲舅父,那是你外大父,还有他……”
听着赵姬和嬴政的声音,赵盈等人终于在剧烈且持续的痛苦中找回了一丝清明。
“呜呜呜!!!”
赵盈扭动身体,向着嬴政和嬴成蟜的方向蛄蛹而来,双眼充斥着浓浓的哀求。
赵盈已经不奢求嬴政能放过他了。
赵盈只想求嬴政能赐他一死!
这一刻的赵盈终于明白了嬴成蟜究竟有多仁慈。
嬴成蟜赏给赵丰的那一剑又帮赵丰避开了多少折磨!
只可惜,此刻的赵盈根本说不出话来。
看到赵盈那曾经对他们母子满是傲气的面庞此刻却低垂在地,甚至是被赵盈用来磨蹭地面以求蛄蛹的更快一些,嬴政心头发凉。
嬴成蟜啧声道:“臣观他们的舌头似是刚被切的?”
赵姬笑而颔首:“今夜萯阳宫大宴,孤若是忘了给这些亲眷加餐,旁人还不知怎么说孤刻薄寡恩呢。”
“是故,今夜孤给他们加了一顿美餐。”
“烤舌头!”
赵姬能被送给吕不韦这个商人做舞姬,便足以说明赵姬在家中的家庭地位。
倘若赵姬姿色平平也就罢了。
但赵姬却很美,非常美。
在无力保护自己的时候,美貌就是最大的罪,更能激发出人性中最大的恶!
赵姬非只绝美,还不受生父看重,追随的男人又弃她而去、不是寡妇胜似寡妇,更还给赵国仇敌、秦国公子嬴异人生了孩子,她的孩子还就在她身边!
这不止给了很多人行恶的理由和底气,更还给了他们行恶的机会和把柄!
本就崩坏的礼乐被撕下了最后的遮羞布。
将人伦纲常践踏在脚下的,可不只是赵盈一人。
而对赵姬和嬴政说过污言秽语的,又何止是面前这二十余人!
赵姬看向赵盈等人的目光颇为冰冷:“不知那只会口出秽言、邪言、恶言的舌头历经炙烤之后能否干净几分。”
“不过不干净也无碍,能用于饱腹也终归是让它有了几分价值。”
嬴政心头寒意更盛。
怪不得王弟言说女人疯起来就没男人什么事了。
赵姬对赵盈等人的刑罚,属实是太残暴了!
嬴成蟜的声音也多了几分讪讪:“那烤舌头的火不会就是……”
赵姬失声而笑:“蟜儿怎会有如此想法?”
“炙烤过那般浊臭之舌的火定然污秽不堪。”
“怎配用来炙烤给人吃的食物?”
“蟜儿且放心,炙烤羊肉的火乃是孤取今岁芦苇而生,取桑柴、松柴、栎柴、稻穗、麦穗配伍为薪。”
“如此,方才能激发羔羊之本味,又能壮筋骨、安六腑。”
嬴成蟜都被赵姬说饿了。
上前两步,嬴成蟜搓了搓手,一脸期待的笑道:“那咱先吃饭?”
“呜!呜!呜!”赵盈的脸死死摩擦着地面,五官扭曲变形,双眼竭尽所能的看向踩着他脸的战靴和战靴的主人——嬴成蟜。
你们吃不吃饭的且先不说。
能不能把脚先拿走!
别碾!别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