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返大秦之后,嬴政第一次对赵姬坦言了他的想法和谋划。
赵姬自觉胜了一筹,便随之退让了一大步,而后静静的看着嬴政。
嬴政沉默片刻后,还剑入鞘,拱手一礼:“寡人五载未拜母妃,此实乃寡人之失也!”
“母若为母,子必为子!”
嬴政依旧不承认赵姬对他的指责。
嬴政并不认为他的警惕、猜忌是错的。
但嬴政终究承认了他五年来不见赵姬一面,却欲以孝子名头治关东地的行为是错的!
看着拱手而礼的嬴政,赵姬眼角显露出几分晶莹。
别开头看向远处,赵姬双唇略显黏连的笑道:“难怪蟜儿与韩夫人之间的情谊那般惹人羡慕。”
“韩夫人之策,方才是对的。”
“孤之错,深矣!”
赵姬再次退让了一大步,第一次在嬴政面前承认了她的错误。
嬴政看着赵姬的背影,沉默片刻后缓声开口:“寡人所为,亦有不妥。”
不远处的太史曜激动的浑身发颤,当即提笔落墨:【……宴中,王太后甚悦,笑声不绝。后与王并长安君同出,王感念于旧,赦王太后,王太后喜极而泣,曰:王纯孝,孤有错。王亦因五载未见王太后而愧。】
【母子和!】
落下最后一笔,太史曜忍不住畅快而笑:“彩!大彩!”
“今日之事,必当为千古传颂也!”
“当赞!当喝!”
但再重看一遍自己的记载,太史曜又满是遗憾的叹息:
“可惜!可憾!”
可惜大王不准本官入正殿陪侍记录,以至于本官只能偶尔听到王太后发自内心的笑声。
却不知大王与王太后是如何互诉相思、同忆往事、冰释前嫌、母子相得、相拥而泣的。
可憾本官未能知之,不能载之。
让这段传颂千古的佳话少却了重要的一环!
与此同时。
萯阳宫外。
淳于越、韩非等人已经开始指挥仆从在宫外路边安扎营帐,做好了夜宿荒野的准备。
但他们的营帐才刚搭好,便突然听到了萯阳宫中传出的欢呼。
淳于越赶忙撩开帐帘阔步而出,双眼凝望着萯阳宫的方向,眼中夹杂着激动和忐忑:“这欢呼之中多有女子之音。”
“大王此行未率宫女,这定是萯阳宫宫女的呼声!”
“萯阳宫宫女如此欢呼,莫非是大王已决定要迎回王太后乎?”
辕守振奋的低呼道:“即便大王并未决定迎回王太后,也定是对王太后多有恩赏。”
“方才引得萯阳宫宫女这般雀跃!”
“淳于兄,我等此番联袂上谏已见成效,终得大王纳谏也!”
看着身边振奋雀跃的一众儒生,辕守激动的面向众人拱手:“辕某,为诸位贺!”
“为天下贺!”
二十余名博士、百余名儒生全都在与身边人拱手道喜:“大王终能听得进圣人言、行君子事,甚幸!甚幸也!”
“大王能如此,皆赖淳于博士、辕博士等诸位博士之劳,诸位博士也定会因大王迎回王太后一事而名垂青史,我等为诸位贺!”
“哈哈哈~能劝得大王纳谏,非只我等之功,亦是有诸位先生之劳,更是因大王英明啊!”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眼中充斥着浓浓的满足感和对未来的期待。
这是大秦孟氏之儒弟子们的第一次联手行动,起初只是为了驱逐刘季,却在吕不韦的拨弄下演变成了劝谏嬴政遵从孝道、迎回赵姬,更让人意外的是。
他们成功了!
于利益而言,嬴政纳谏之后必然要重赏拔擢上谏之人,淳于越、辕守等几名主要参与者更可能因此事而被载入史册,青史留名!
于信仰而言,这件事代表着嬴政对关东势力的妥协,此事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敲门砖,让孟氏之儒全面入驻大秦,进而成为大秦的核心治国思想!
如此一来,即便是最为推崇孟氏之儒的齐国灭亡了也无所谓。
孟氏之儒将在大秦借壳上市,成为儒家正统、天下显学!
他们岂能不喜!
然而就在一众儒生最为开怀之际,一道嗤嘲的声音却砸向喧嚣。
“愚、愚、愚蠢!”
在最开心的时候被骂了,便是脾气再好的人都会心生恼怒。
辕守眉头紧锁,右手按剑,冷然看向韩非:“博士非安敢辱骂我等!”
而在辕守身侧,更还有数十名博士也纷纷右手按剑,眼瞅着一言不合就要拔剑出鞘!
但韩非眼中却没有惧色,反倒是嗤嘲之色更甚:“本官着实未曾想到,汝等竟是对大王会迎回、回、回王太后一事心有疑虑!”
“诸位之智,令本官深感惊诧!”
不会吧不会吧?
你们不会连这点政治常识都没有吧!
辕守冷声反讥:“博士非此刻言说这话自无不妥。”
“但博士非若是对大王会迎回王太后一事颇为笃定,又怎会与我等一同追随大王前来萯阳宫?!”
马后炮谁不会放?
此事已尘埃落定,再跳出来说你早有所料,这有什么说服力!
韩非用看智障一般的目光看向众人:“自是为防少智自大的诸位,败、败、败坏了大好局面!”
韩非毫不掩饰他追随嬴政同来萯阳宫的目的。
就是为了防猪队友的!
而韩非口中的猪队友,正是淳于越、辕守等人!
但淳于越、辕守等人可都是远近闻名的大儒,门下弟子数百,广受世人尊敬。
而今遭韩非如此评价,一众儒生尽数大怒。
辕守更是拔剑出鞘,沉声厉喝:“博士非!”
“汝欺吾剑不利乎!”
韩非淡淡的瞥了一眼辕守手中剑,浑不在意的说:“诸位少智,便请诸位慎言。”
“稍后切莫再言说孟子那愚、愚、愚孝之道。”
“否则,汝等当为天下的罪人!”
淳于越的脸色也黑了下来:“孟子所言之孝,乃是至孝纯孝,更是人之常情。”
“博士非焉能言说孟子之孝乃是愚孝!”
韩非没有理会淳于越,只是将目光投向萯阳宫的方向。
因为嬴成蟜的家兵彭程正领着五名家兵策马狂奔而来,振奋高呼:“王特赦王太后之罪,迎回王太后。”
“王太后曰:王纯孝!”
“传家主令!”
“长安君府上下整顿行囊,即刻护送王太后回返甘泉宫!”
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淳于越畅快大笑:“彩!彩!大彩!”
“今日实乃礼制复兴之始也!”
今日他们能说服嬴政孝顺赵姬,明日他们就能以孝为基继续劝谏嬴政,在大秦重塑礼乐!
辕守等人也暂且放下了被韩非讥讽的不满,振奋齐呼:
“大秦之礼,当由今日始!”
呼声过后,一众儒生忍不住迈开脚步,向着萯阳宫快步走去。
韩非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意,但见淳于越等人走向萯阳宫,韩非脸上的笑容却迅速散去,赶忙跟上了众人的脚步。
待到众人抵近萯阳宫正门,便见嬴政迈步跨出了萯阳宫的门槛。
紧随其后的,是嬴成蟜。
赵姬深深的看了一眼面前的门槛,又回首望了一眼自己居住五年之久的萯阳宫。
终于抬起长腿,迈步出宫!
看到这一幕,淳于越等一众儒生博士近乎于喜极而泣,忍不住齐齐拱手高呼:
“臣为王太后贺!臣为大王贺!臣为大秦贺!”
太史曜的眼角也有些晶莹,手中毛笔不断落墨。
群臣拜服!雄主之像啊!
记!
必须得记下来!
然而嬴政的目光却流露出些许不满和厌恶。
这究竟是群臣拜服,还是逼迫不休?!
但嬴政面上却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容:“幸得王弟贪嘴,央寡人携王弟往母后处饱餐珍馐,寡人方才能得良机,与母后冰释前嫌。”
“昔郑庄公迁其母于城颍,誓言曰:‘不至黄泉,毋相见也。’”
“不过一载,郑庄公却挖出所谓‘黄泉’以见其母。”
“昔寡人不能明郑庄公为何如此。”
“今,寡人终悟矣!”
听着嬴政的话语,一众儒生感动的无以言表。
昔郑庄公因胎位不正险些导致其母武姜难产而死,以至于自出生起便被武姜百般厌弃。
武姜不止多次请求郑武公罢黜郑庄公的太子之位、让武姜的幼子做太子,还在郑武公薨后屡屡支持幼子、打压郑庄公,最后更是与幼子里通外合,意图骗开城门放幼子兵马入城杀死郑庄公,以此扶幼子登基。
武姜与郑庄公之间的矛盾,比之嬴政和赵姬之间的矛盾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庄公也在京邑之战后公然与武姜决裂,言称不到黄泉不相见,以此表明老死不相往来。
但一年后,郑庄公却令人挖开一条名为‘黄泉’的地道,与武姜在地道之中相会,引得天下赞叹!
嬴政与赵姬的重逢,与郑庄公与武姜的再相会何其相似!
淳于越老泪纵横的啜道:“大王有仁君之姿!实乃大秦之幸也!”
赵姬站在嬴政身侧,温声而笑:“昔郑庄公曰: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今孤与政儿见于深宫,其乐也泄泄(舒坦快乐)!”
嬴政随即开口:“传寡人令!”
“今岁免赋!”
“大秦之民皆当与寡人同乐!”
全国免赋,再加上淳于越等人的关系网为佐。
最多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大秦上下并燕、代、齐三国百姓皆当知嬴政的‘孝子’之名。
大秦的孝治之基,就此夯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