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六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软倒在峪口的一具尸首,掩盖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下雪了。”
李牧伸出右手接住一片雪花,掌心的温度让雪花迅速化作一滩雪水。
缓缓攥紧右手,李牧看向西板峪的目光复杂又凝重。
自秦王政十六年十月二十三日至十一月十四日,联军已强攻西板峪二十日有余。
在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李牧用尽了诈败诱敌、声东击西、攻敌必救等兵法,也曾派遣精锐从侧边山路闯进西板峪,甚至是妄图在嬴成蟜面前纵火焚山以逼出秦军。
但所有计策却是全部落空!
李牧不得不再度喝令:“发两千齐军攻峪口。”
“发三千齐军攻峭壁!”
“保持进攻烈度,不容秦军休整片刻!”
下一批兵马迅速向大军阵前集结而去。
司马敢驱策战马踱于将士们身前,强压下心中悲伤,高声呼喝:“我军攻打西板峪已逾两旬。”
“这两旬之内,我军不舍昼夜、冲锋不休!”
“敌军兵力本就远逊于我军、难以轮转休整,又是劳师远征而来,此刻定然已疲惫不堪。”
“然诸位却皆体力充沛,定能一战破敌!”
司马敢在尽可能的鼓舞士气,但效果却算不得好。
他们又不瞎,他们看得到前面那一批批袍泽的下场!
司马敢也不再多言,而是沉声断喝:“赐仙枣!赐仙露!”
三百名李牧的家兵手捧木盘迈步向前,将盘子中那一枚枚硕大的枣子和一碗美酒小心翼翼的分发给每一名袍泽。
看着手里那硕大的枣子,齐军将士们的眼睛顿时就亮了。
司马敢振奋高呼:“此乃郑仙赐下的仙枣,食之虽不能羽化飞升,却可助诸位将士体力充沛、力大无穷、刀剑难伤!”
“此乃贤师赐下的仙露,饮之虽不能长生不死,却能助诸位将士无惧伤痛、直觉惊人,更可杀伤鬼神!”
“有仙人赐下的仙枣仙露臂助,有仙人在后方注视着诸位袍泽,诸位袍泽何愁不破秦军?”
看着手里硕大的大枣,嗅闻着空气中浓烈的酒香,原本对此战毫无信心,甚至是已经认定了自己即将战死的将士们突然萌生出了些许信心和战意。
司马敢扯着嗓子大喊:“众将听令!”
“吃枣!”
“饮露!”
司马敢当先双手举起一碗寻常酒水,将酒液尽数灌入喉中。
五千齐军将士则是先小心翼翼的将仙枣送入口中,细细感受着仙枣的滋味,而后又小口小口的啜吸着仙露。
“嘶~如此美味硕大之枣,定是仙枣无疑!看来郑仙绝非如秦长安君所言那般的招摇撞骗之辈!”
“在秦长安君眼中的招摇撞骗之辈,于你我而言又何异于真仙人?诶!枣核莫要丢,贴着心口存放,没准还能得几分仙力臂助!”
“咳咳咳~这仙露怎会如此灼口!这酒气更可谓刺鼻!”
“汝都说了,此乃仙露,我等凡人自然难饮,诸位袍泽定要小口慢饮,莫要坏了身子!”
窃窃私语间,仙枣入腹、仙露入喉。
恍惚间,每一名齐军将士都感觉有一道火龙自喉间直扑肠胃,而后又以肠胃为中心裹挟着浓浓热气扑向四肢百骸!
仅只是十数息的功夫,所有齐军将士就明显感觉他们的腰不酸、腿不疼了,初雪飘落的日子里竟是觉得浑身热气腾腾了。
嘿,来劲了!
将士们的文化不足以让他们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无法用准确的话语来形容他们的感受。
在他们看来,那涌向四肢百骸的必定就是传说中的灵气。
而这浑身温热的过程,定然就是灵气在帮助他们羽化肉身的过程!
见将士们的脸色都已潮红,司马敢嘶声咆哮:“今日,便是攻取西板峪之日!”
“诸位,便是力破秦长安君的先登之士!”
“破阵者,擢将军!赏万金!”
“阵斩秦长安君者,可得仙人授教、得羽化飞升之金丹!”
“众将听令!”
“杀!”
五千齐军将士高举手中兵刃,同声咆哮:
“杀!!!”
恐惧悄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涌向大脑的热血。
狂呼间,三千齐军轻兵绕向西板峪两侧缓坡,手脚并用着向上攀登。
两千名齐军精锐踩踏着袍泽们的尸首向西板峪内冲锋而去。
虽然阵型有些散乱,时不时还会有将士大跳几步,但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是来自齐国的军队,反倒会以为这是一群来自秦国的虎狼!
“破阵!为了羽化成仙,冲杀!”
“秦长安君是神又如何?我等有仙人臂助,我等无所不能!”
“吾乃大齐龙虎勇士,谁能杀吾!!!”
遥遥望着齐军将士咆哮着砸向秦军防线,李牧眼中却没有丝毫期待之色。
仙枣和仙露诚然会让将士们爆发出远超寻常的战斗力,却没办法让将士们变成刀枪不入的仙兵仙将。
这已不是第一批服用仙枣和仙露的将士,也不会是最后一批服用仙枣和仙露的将士。
双眼平静的扫视战场,李牧沉声发问:“敢问诸位仙人,道场还需要几日方才能筑成?”
“我军何时方才能破秦长安君之祭?”
李牧身后不远处,一名看起来不过六旬却已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侧骑于青牛背上,听闻李牧此言看也没看李牧一眼,随意的说:“我军道场明日即可竟功。”
“乐某还当请师祖并一众同道于天地灵气充盈之地养精蓄锐一番,而后便可合力破秦长安君之祭。”
此人正是乐毅之后、郑安期的三代弟子、汉相曹参之师祖、门下修仙者数百人、世人尊称‘贤师’的乐臣公!
田升闻言有些不解:“郑仙治太丹之道,亦能助贤师乎?”
乐臣轻声一笑:“秦长安君已获封神位,我等乃是与神明论道争锋。”
“若无郑仙之仙丹臂助、仙躯为伍,我等恐难挡神威也!”
田升听不懂,但田升大为震撼。
李牧听不懂,李牧也没准备听懂,面向乐臣等十数位仙人拱手一礼,李牧沉声道:“此战胜败之关窍,便在于诸位!”
“拜请诸位从速养精蓄锐,尽早祭祀以破秦长安君之祭!”
乐臣拱手还礼,温声而笑:“匡扶大道,乃我等应有之义!”
“乐某欲与二三子往东二十五里的密林之中汲天地之灵气,还请李小友发兵马护送一二。”
在五千代军精锐的护送下,十数名仙人、数百名方术士乘着各具特色的交通工具向东而去。
看着一众仙人的背影,李牧眉头微微皱起,低声道:“本将怀疑这些仙人皆是招摇撞骗之辈,此番离开军营亦非是为汲取灵气,而是借机逃遁。”
“烦请毛相再遣候者严加监察!”
李牧也不知道他的判断对不对。
但既然嬴成蟜都说这些人是招摇撞骗之辈了,李牧觉得他不得不防上一手。
毛遂没有质疑李牧的判断,而是轻轻颔首道:“武安君放心,此事交与本相!”
李牧颔首致意后,目光看向田升和燕王喜,沉声道:“以我军之力,无能攻破西板峪,即便付出惨重的伤亡亦只能牵扯秦军筑造祭坛之机。”
“待到我军道场筑造完毕、诸位仙人破秦长安君之祭后,本将意欲停止攻打西板峪,并借退兵之机诈败诱敌。”
“诈败之任,交由齐军承担。”
“杀敌之任,交由代军承担。”
“困敌之任,还当劳燕军承担。”
田升肃然拱手:“末将,必不辱命!”
燕王喜却是有些担忧的发问:“代武安君以为,那诸位仙人果真有破秦长安君祭祀之力乎?”
“倘若诸位仙人未能竟功,我军却退出西板峪由着秦长安君筑造祭坛,恐有地龙翻身之患啊!”
李牧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本将亦不知诸位仙人能否力敌秦长安君。”
“然,我军不能继续被秦军牵扯在西板峪战场。”
“我军兵力更广,即便秦长安君令地龙翻身,亦难一战歼灭我军。”
“与其被秦军拖垮在这西板峪外,不若因地龙翻身而遭逢损失!”
舍得舍得,有舍有得。
李牧宁愿自断一臂,也不愿再困于西板峪外!
燕王喜沉吟许久后,缓缓颔首:“代武安君此策,可行。”
而后燕王喜略显高傲的仰起头道:“只是我燕军疲惫,还当请代武安君拨十万齐军与我军,我军方才有希望完成代武安君之令。”
田升很想骂人,李牧更想骂人!
这半个月间,始终都是代、齐两军轮流攻打西板峪,燕军就在旁边干看着。
结果现在,燕王喜竟然说燕军疲惫?
你们怕不是吃瓜吃累了!
但看着毛遂求请的目光,李牧终究还是咬着牙道:“允!”
——
与此同时。
西板峪山巅。
听着斥候回禀,嬴成蟜若有所思道:“明日联军道场便将修筑完毕?”
葛平失笑:“联军不会真以为那些所谓仙人合力,便能破我大秦长安君之祭吧!”
黄匡、邓明等一众将领齐齐失笑。
嬴成蟜却是嘴角微微上翘:“十数位仙人共同做法,我军惊慌失措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葛平、黄匡等一众将领齐齐摇头。
不,这并不合理!
然而嬴成蟜却已思定,沉声开口:“令!”
“放绳梯,令卦夫、孬蛋……各部率本部兵马沿绳梯下西板峪。”
“副将王贲所部,做诈败诱敌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