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六年一月六日。
督亢地西北角,逎城。
联军大帐内,喝骂之声不绝于耳。
“燕王乃鼠辈,齐王更是鼠辈!而今联军与秦军战事正酣,齐王焉能请降!”
“秦长安君分明去了临淄,却依旧令得地龙翻身于我大代!更是尽毁我大代菁华膏腴之地,将诸多同僚拽入黄泉,甚至是以黄泉门户逐我大王!本将必要那秦长安君血债血偿!”
“世人皆言秦长安君乃君子,本将却以为秦长安君之暴虐纵观古今亦前所未有!即便是昔之秦武安君亦只是坑杀我大赵青壮将士,而不曾如秦长安君一般害我大代数十万妇孺老弱性命!”
“本将的府邸就在蔚县!本将的家眷族人皆在蔚县啊!本将不杀秦长安君,誓不为人!”
代军得知代国地龙翻身的时间只比代王嘉晚了半日,毕竟乐徐已临近两军交战的主战场。
然而直至朝中传来王令,代军将领们才知道此次地龙翻身的规模如此之大,造成的伤亡如此之重!
代军之中,大半将领的家眷都居住在蔚县以安代王嘉之心。
蔚县覆没直接导致很多代军将领全家死的仅剩随军出征之人!
浓浓的悲戚、绝望和愤怒笼罩在所有将领心头,很多将领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用这条命为家人报仇雪恨!
唯李牧眉头紧锁,怒而喝问:“秦长安君令地龙翻身之际便明告我军,本将亦明告诸位袍泽切不可心存幻想,当严令家小离开城池,于平坦地之乡里暂居。”
“若是朝中问罪,本将一力承担!”
“诸位袍泽为何不听从本将号令!”
“诸位袍泽皆是亲身经历过地龙翻身之将,诸位袍泽难道如朝中那些庸臣一般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秦长安君只是在以言语恐吓我军乎?”
“秦长安君乃信人也!秦长安君言说地龙将翻身于代,地龙便必将翻身于代,诸位袍泽为何不早做准备!”
“两军交战之际,敌军先攻,诸位引颈就戮,而后却要怪罪敌军太过残忍?”
“汝等愧为将领!”
李牧对嬴成蟜的态度与代王嘉并军中众将截然相反。
在李牧看来,战争的唯一目的就是胜利,战争的唯一标准也是胜利。
两军交战,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为了本部袍泽和本国利益,将领本就该抛弃所谓善良,就该无所不用其极!
如果李牧拥有号令地龙翻身的能力的话,那么李牧绝对会毫不犹豫的让地龙片刻不停的到处翻身,坚决不让麾下袍泽多牺牲哪怕一人!
既然嬴成蟜真的有号令地龙翻身的能力,他催动地龙于代国翻身就是正常且理所当然的事。
嬴成蟜每每号令地龙翻身之际都会令全体秦军朗声宣告,此次更是给了代国充足的准备时间,在李牧看来,嬴成蟜这已经是被道义、善良所累的愚蠢之举,愧为名将!
所以李牧对嬴成蟜并无愤怒和仇恨,只有对嬴成蟜的钦佩、感激和对嬴成蟜愚善的无法理解。
李牧真正不满的对象,是代王嘉!
早在嬴成蟜明告地龙翻身于代的第一时间,李牧便派遣传令兵将这个消息告知了代王嘉,劝谏代王嘉提防地龙。
而后李牧又请毛遂回返蔚县,更是在李牧麾下兵马本就并不充裕的情况下调派了两万兵马随毛遂一同还朝,足见李牧对嬴成蟜的信任与看重。
除此之外,李牧不只要求自己的家眷族人务必携带尽可能多的粮草药材搬出城池,于城外平坦空地扎营生活,还将自己的家书展示给了麾下众将,既希望麾下众将能保全他们的家小,也希望能借助麾下众将背后的家族和影响力帮助更多代人活下去。
在李牧看来,只要代王嘉应对得当,令所有居住在城郭之内的人暂时搬至城外生活,再学习秦国的经验设置多个粮草药材存放点以备救灾,此次地龙翻身就不会造成如此惨重的伤亡!
李牧自问自己已经考虑的很周到了,可结果代王嘉并麾下众将却交给了李牧如此答卷。
那可是李牧呕心沥血深耕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更是李牧的基本盘,结果就这样毁在了代王嘉和群臣众将的疏忽大意之下!
李牧岂能不怒!
司马敢突然跪倒在地,用力扇着自己巴掌,边扇边嚎啕大哭:“末将有罪!”
“末将不愿大王怀疑末将的忠心,便不曾令家眷搬出城外居住!”
“而今蔚县尽没,末将的家眷定皆已亡故,是末将害了他们!末将该死!该死啊!”
人总是会下意识的为自己开脱,将罪责甩到别人身上。
然而李牧这一席话却戳破了众将自我安慰的理由。
害死全家人的愧疚、后悔和自责涌上心头,一时间大帐内再无喝骂,仅剩悲哭。
李牧自认不善言辞,也懒得宽慰众将,便冷声道:“此地乃是中军大帐,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本将三令五申严令断绝军营内外讯息通传,又有军中斥候们奋勇厮杀,方才阻截了一应讯息。”
“汝等是生怕燕王不知代、齐之事乎?!”
一番话落,大帐之内为之一静。
世人皆知,燕王喜最善背刺盟友。
代军众将毫不怀疑,一旦燕王喜得知齐王建请降、地龙又对代国造成了毁灭性打击,燕王喜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撕毁盟约,迅速抢夺齐国青壮的同时转攻代军,甚至是趁代国虚弱一举攻灭代国!
没有将领愿意让本就已经极其危急的局面雪上加霜!
见众将闭嘴,李牧方才拿起王令,沉声发问:“大王欲完全放弃代国疆域,集我大代之全力攻打秦国,从秦国抢夺疆域为我大代立身之所在。”
“诸位袍泽可有良谏?”
司马敢等几名将领脑子里还都是对家人的愧疚,根本没心思思虑军略。
赵姜鼓起勇气低声道:“而今代地尽毁,大王决定放弃代国现有疆域另寻安身之所在,末将以为大王英明!”
“然,秦军悍勇,秦将众多,秦国国力强盛。”
“以我大代现有之兵马钱粮,末将以为与其从秦国夺取安身之所在,倒不如从燕国夺取安身之所在。”
“如此,此策更易竟功也!”
大哥赵蒜死在嬴成蟜阵中,二哥赵葱死在嬴成蟜阵中,已让赵姜对嬴成蟜甚至是对所有秦军产生了恐惧。
此次嬴成蟜一声令下便让地龙摧毁了代国膏腴之地,更是进一步加深了赵姜内心深处的恐惧。
赵姜不想死,他也真不觉得此战代国能胜!
与其和强大的秦国死磕,去赚取立身之地,为什么不去打燕国呢?
我军虽然打不过秦军,但打燕军那还不是一打一个不吱声!
李牧却摇头道:“大王将地龙翻身后的所有损失尽数怪罪于秦长安君,激起了我大代对秦国的民愤,此举虽然卑鄙无耻,但却切实有效。”
“若我大代攻燕,虽是为生而战但却是不义之战,全军将士固然奋勇但却易生乱。”
“若我大代攻秦,则既是为生而战更是为复仇而战,哀兵必胜!”
“且若是我军攻秦,燕王很可能会作壁上观,静待渔翁得利,还能牵制一部分秦军。”
“但若是我军转攻燕军,则燕王必会寻秦臂助,我大代将同时与两国开战,毫无胜算!”
倘若吕不韦、魏缭在此,绝对会一左一右的拉着李牧的手,苦口婆心的劝说李牧赶紧去打燕国。
并承诺哪怕燕王喜亲自前往咸阳,跪在麒麟殿上,跪在御书房里,跪在大秦君臣面前叩首请求,大秦也绝对不会发一兵一卒。
大秦甚至愿意将齐地疆域当成奖品,奖励给战败方用于复国,代燕二国大可全无后顾之忧的决一死战!
只要代、燕莫要攻我大秦,亦莫要向我大秦称臣、请降,你们把狗脑子都打出来我大秦也绝不置喙!
我大秦只是想做一个安安静静爱好和平的国家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啊!
只可惜,且不说吕不韦、魏缭无法亲至此地,即便吕不韦和魏缭真的来了,代国上下也不会相信这番说辞!
疆域这等至宝,怎么会有国家嫌多呢?
赵姜苦涩轻叹,拱手道:“主帅所言甚是,是末将浅薄了。”
“末将以为,即便我大代不攻燕,燕国亦可能趁我大代疲敝而攻代。”
“与其留燕王于我军中,给予燕王以君王身份游说齐军将士的机会,倒不如当机立断,赶在燕王有所反应之前便将齐军兵马尽数收归我军帐下,再尽取军中粮草辎重,而后中止联军,两军切割!”
“如此一来,我军兵力便将远胜于燕,亦有与燕国开战的粮草作为底气。”
“此举固然会令得燕王大怒,但燕王攻我大代的可能却会大大降低。”
“只是……此举恐会为主帅招致骂名!”
燕王喜最善在盟友受难之际落井下石,也颇善隐忍。
想让这种盟友不背刺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武力震慑!
此策唯一的代价,就是李牧的名声!
李牧沉吟片刻后,认同颔首道:“都尉姜此策有理!”
“至于本将的名声?”
李牧目露不屑:“名声是大王才需要考虑的事。”
“为将者,焉能为名声所累!”
“诸位袍泽无须顾虑本将的名声,大可畅所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