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向东,吾独西行!
率领五十名家兵并五百卫兵,栗恪逆着遁逃的燕军兵马如一叶破浪孤舟般向西急行。
经过了不知多少次盘问、躲过了不知多少名精神异常亢奋的齐军士卒后,栗恪方才领着仅存的二十一名家兵走到了王贲面前。
王贲主动策马上前,拱手而呼:“秦军副将贲,见过栗上卿!”
栗恪于王贲面前不远处勒马而驻,目光无比复杂的看着王贲道:“本官从未想过,你我竟会如此之快的再次相见!”
“本官更是从未想过,你我再见之际竟然仍会身在沙场!”
“这,也是主帅计划的一部分吗?”
听到栗恪这般话语,王贲就知道自己麾下斥候们的活儿做的很干净,燕王喜派往栗恪身边的耳目已尽数死于秦军箭下,栗恪身边已仅剩栗恪的亲信!
挥手令自己的家兵散开、封锁四周,王贲给了栗恪一个温和的笑容:“这都是主帅计划的一部分。”
栗恪瞳孔微微发散的轻声喃喃:“主帅,果真背负神位也!”
西板峪一战后,栗恪确实如他所言一般率军遁逃,也确实如他所言一般遭遇了秦军伏兵。
但栗恪却没像他对燕王所说那样一路向北逃窜,而是被一战击溃,当场被俘!
栗恪本以为他必将会在此战过后被押送回咸阳城,若是运气好的话后半生可以做一名黎庶,若是运气差的话可能会被斩首祭祀秦国先祖。
可栗恪万万没想到,王贲突然找到了他,非但为栗恪穿上了甲胄,还将栗恪的家兵族人尽数交还栗恪,甚至为栗恪大开方便之门,帮助栗恪去寻找那些在战争中走散的本部溃兵!
更重要的是,王贲对栗恪没有任何要求!
栗恪心中惴惴不安,多次询问秦国究竟要让他做些什么,王贲的回答却始终如一。
这是主帅计划的一部分,本将亦不知详情!
栗恪不知道嬴成蟜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他只感觉到浓浓的恐惧、担忧和身不由己!
王贲不愿就此多聊,笑着岔开话题道:“多日不见,栗上卿愈发容光焕发!”
“想来栗上卿归国之后,备受燕王礼遇?”
栗恪面向临淄城的方向拱手一礼,很是感激的说:“皆是托长安君之福!”
“长安君信本官,愿遣本官再入燕国。”
“长安君非但为本官收拢残兵,更是引本将路遇四万余齐军,能携降兵为凭,本官方才能免除战败之罪,甚至还能得燕王看重!”
“若无长安君如此信重,本官恐怕早已死于燕王刀斧之下也!”
王贲略显讶异的问道:“何至于此?!”
“燕王终究是君王,且据闻燕王对臣下多有礼遇,引得诸多义士相投。”
“昔燕太子居于秦之际,亦对麾下门客僚属多有恩赏,即便麾下偶有过错亦不会重惩。”
“栗上卿恐是错怪燕王矣!”
王贲看似好心的帮燕王喜说了好话,果然让栗恪心中对燕王的那一丝不满迅速放大!
栗恪恨声道:“王将军不懂燕王!”
“若本官孤身回营,等待本官的定是刀斧!”
“待本官刀斧加身后,燕王又会嚎啕自责、厚葬本官、拔擢本官子嗣。”
“然,那般礼遇于本官何加焉?”
先是轻则打骂、重则斩首的惩罚,后再写亲笔信痛陈己过且保证悔改、厚葬忠臣福及子嗣。
燕王喜的这一套流程,栗恪可太熟了!
对于旁人来说,燕王喜至少给了死者以哀荣,还大力提拔了死者的子嗣。
但在栗恪看来,哀荣有什么用?
栗恪只想活着!
王贲做出一脸惊诧,愕然的连连摇头道:“未曾想,燕王竟会是如此君王!”
“如此看来,栗上卿入燕定是受了不少委屈吧!”
“若是早知如此,本将定会劝谏主帅,莫要再遣栗上卿入燕!”
王贲并没有趁着栗恪痛陈燕王喜之短时夸赞嬴政,而只是表现出了适当的不可思议。
只看王贲如此神情,栗恪便知王贲定然没有遭遇过类似的待遇,甚至可能都没见过类似的事情!
一时间,栗恪对王贲的羡慕更上了一层台阶,强撑着笑容道:“无碍。”
“想来这一切也皆在长安君的计划之内。”
“今本官能代燕军出使秦军,便足以说明本官已度此难关,重得燕王信重,必能全长安君之令也!”
王贲认同颔首道:“栗上卿所言,甚是!”
“只可惜主帅不在军中,无法与栗上卿阵前答话。”
“否则依主帅之能,定会再助栗上卿一臂之力!”
栗恪的笑容撑不住了,脸色甚至都有些发绿。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刚刚离开秦军军营没几天,所以很清楚嬴成蟜不在军中,也根本没考虑过要与嬴成蟜阵前答话的可能。
但燕王喜能确定嬴成蟜不在督亢之地吗?
他不能!
燕王喜可曾考虑过倘若嬴成蟜身在秦军,栗恪便会遭受嬴成蟜的阵前答话之咒?!
想来,他是考虑过了。
也正因为他考虑过了,才会让刚刚历经千难万险才‘逃’回燕军的栗恪连片刻都不得休整,便代表燕军出使秦军!
刹那间,栗恪的心比死了三天的尸体还要冷。
本卿的祖父便仕于燕,本卿的阿翁为燕国战死,本卿自己也为燕国呕心沥血一辈子,本卿此次更是为燕国带回了四万余齐军。
本卿却落得如此待遇?
栗恪心头那原本摇摇晃晃的天秤也开始加速滑向一端!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悲凉,栗恪肃然拱手道:“拜谢王将军点醒。”
“本官此次应王令出使秦军的态度过于轻松,可能会令燕王怀疑本官早就确认长安君不在军中,进而怀疑本官所言。”
“待本官回返燕军后,本官当加以弥补,以免燕王心生猜忌!”
王贲脸上露出讶异之色,而后好像突然醒悟一般,点了点头道:“此事确实容易疏忽。”
“难怪主帅会对栗上卿如此信重,栗上卿行事比之本将缜密太多!”
栗恪诚恳的说:“本官焉能与王将军相提并论?”
“王将军于燕王不备之际骤然发难冲锋,令得燕王惶恐难安,急不可耐的便令本官前来与秦请和。”
“燕王愿将蓟城、历室城、泃城、昌城一线以南尽数赠与秦国,以求秦燕两国罢兵休战!”
王贲这一次是真的震惊了:“什么?!!”
王贲自己很清楚大秦此战的核心诉求是什么。
在督亢之地与代、燕、齐三国打上一年半载的消耗战,尽可能消耗三国兵力和国力以求三国无再战之力,为大秦争取发展国力、培养官吏的时间!
所谓攻代、弱燕、亡齐只是让三国别投降的借口而已!
结果怎么打着打着,燕王喜还要给大秦送地盘呢?
故齐地的安置已让后方朝臣们不知挠掉了多少头发,若是再将蓟城以南的疆域尽数收归大秦,那后方朝臣们恐怕得哭死!
栗恪认同颔首道:“本官与王将军所思一般。”
“今齐亡代走,燕国独木难支,正是最弱之际,大秦却占据绝对优势。”
“且燕国屡屡请和之后再次发兵攻秦,理应付出更多的代价,方才能换回和平!”
王贲的心要裂开了。
你不要随随便便的就觉得能和本官共情啊喂!
难道本官也要步长安君后尘,被逼无奈、无可奈何、不得不为大秦开疆扩土了吗!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栗恪越说越是笃定:“据本官对燕王的了解,燕王的底线亦远非如此。”
“只要秦军继续追逐燕军,甚至是向燕军中阵发起一次冲锋,本官就有把握上请燕王将沮阳(京都十里铺周边)、居庸塞(居庸关)、无终城(天津蓟州周边)一线以南尽数划归秦国!”
王贲越听越慌。
仅仅只是将蓟城一线以南尽数割让给大秦,已经很恐怖了。
结果怎么这割让的疆域还能继续上涨呢!
相邦、国尉等人心头怒气没法冲长安君发泄,但他们对本将发泄起怒气来可是毫无顾忌的啊!
坏了!总有刁民想害本将!
王贲疯狂转动大脑,半晌后方才缓声开口:“栗上卿心已归秦,本将便不当欺瞒栗上卿。”
“本将听闻代军拔营后的第一时间便令我军主力拔营。”
“昨日食时(7:00),我军主力已尽数离开督亢之地、回援国中,仅留万余兵马于此地伪做主力。”
栗恪不敢置信的回首看向身后那些士卒发问:“难道那些士卒,尽是长安君自黄泉唤回之亡魂乎?”
王贲额头显露出两条黑线,沉声道:“现下攻燕之士卒,尽是齐军!”
栗恪震惊的挺直腰杆,失声发问:“这怎么可能!”
王贲坦然道:“这就是事实!”
看着王贲诚恳的目光,栗恪好半晌方才接受了这恐怖的事实!
栗恪心头对燕国未来的看法也愈发悲观!
王贲继续说道:“齐军归入我大秦麾下后,战力固然暴涨,但终究未曾作训整编,故而与燕军还是有着一定差距。”
“是故,栗上卿方才所谏,并无实现的可能。”
栗恪遗憾轻叹:“着实可惜啊!”
王贲笑了笑道:“无甚可惜。”
“不过只是区区数百里疆域而已,并不被主帅放在眼里。”
栗恪闻言一噎。
那可是数百里疆域!
谁会不放在……好吧,在短短数年时间内侵吞数千里疆域的长安君确实有资格不把数百里疆域放在眼里。
王贲继续说道:“不只是沮阳、居庸塞、无终城一线以南的疆域不被主帅放在眼里。”
“蓟城、历室城、泃城、昌城一线以南的疆域亦不被主帅放在眼里。”
“在主帅看来,与其为我大秦得百余里疆域,不若将这些疆域作为栗上卿入燕的辎重!”
栗恪心头一颤,震惊又有些忐忑的发问:“王将军此言何意?”
栗恪已经猜到了王贲的话中之意。
但除非这话从王贲嘴里亲口说出,否则栗恪根本不敢信!
王贲温声道:“在栗上卿的极力游说之下,我大秦愿接受秦燕两国罢兵休战的提议,且无须燕国割让疆域,只需燕国赠我大秦以钱、粮、布、民。”
“至于具体索要几何?”
“栗上卿更了解燕国国情,当由栗上卿决定。”
栗恪眼眶红了:“这这这!”
“这不合适!”
“此次合盟若是运作得当,当能为秦得疆域三百里!”
“如何能为了本官这员败军之将而舍弃如此大利!”
栗恪一直都认为秦军将他放归燕国都是为了借他的身份为秦国牟利。
栗恪觉得这很正常,也已做好了交易的准备。
但栗恪万万没想到,秦国非但没有让栗恪为秦国争取利益,反倒是舍弃了秦国的利益来捧他栗恪!
这合理吗?
这不合理啊!
王贲诚恳又坚定的看着栗恪道:“这是主帅计划的一部分!”
简简单单一句话,压下了栗恪的所有质疑和不解。
这也是长安君计划的一部分?
这个计划对秦国有利吗?对长安君有利吗?对秦军有吗?
从栗恪这名外人的角度来看,都没有!
最能从这个计划中得利的,就是他栗恪!
泪水自栗恪脸颊滑落,栗恪感激而泣:“长安君竟愿舍三百里疆域只为能让本官入燕之路愈发畅通?!”
“本官何德何能得长安君如此信重!如此支持!”
有了这份功劳在身,栗恪甚至胆敢遥想那相邦之位!
栗恪不明白,他凭什么值得嬴成蟜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但栗恪知道,嬴成蟜确实送给了栗恪实打实的三百余里疆域为进身之阶!
王贲一脸羡慕的看着栗恪道:“本将亦不知主帅为何会如此厚待栗上卿。”
“本将只知,栗上卿凭此功足以被燕王看重,于秦又有长安君鼎力相助。”
“栗上卿之境遇,实在是羡煞本将也!”
栗恪心头暖意更甚,面向临淄城的方向轰然拱手:“长安君不以本官卑鄙无能,不弃本官只是败军之将,厚礼重赐与本官。”
“本官不知何以为报,唯以忠义答之!”
栗恪内心深处那杆原本摇摇晃晃的天秤,轰然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