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熹微,头曼单于负手站在方城北城门楼上仰望着夜空北斗。
许久许久之后,头曼单于轻声一叹:“此战,难啊。”
头曼单于的一生可以用戎马一生来概括。
以万夫长的身份通过武装政变成为族长,以盘踞在阳山南侧的挛鞮氏部落为根基,南征北讨合盟吞并了数百个部落,将其统治范围扩张了近千倍,亲手筑造了第一个北方草原的统一政权。
夺权、篡位、统一、改制,寻常君王需要用几代人才能实现的伟业,头曼单于以一己之力打了个通关!
毫不夸张的说,头曼单于一个人打过的仗比东胡所有现存将领加起来的总数还要多。
但此战战局依旧是头曼单于生平不曾见过的恶劣。
自从上请换防至今,头曼单于始终在思考破局之策,一个个战术于他脑海深处涌现,又被他逐一否决。
头曼单于喃喃自语:“敢请长生天再以北斗星辰为本单于指明前进的方向!”
但头曼单于自己哈出的冷雾却让眼前的北斗变得模糊昏暗,恰如那突然在余光处闪现的冷光。
等等!
哪儿来的冷光!
头曼单于微怔,豁然转头便见几枚铁爪被抛飞至城墙上方,而后搭在了女墙上。
那几枚铁爪尾部必然有绳索在牵引,一股巧劲顺着绳索抖向铁爪,便令得爪头如鞭尾一般猛然下甩,深深刺入女墙之中!
头曼单于哪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当即嘶声怒吼:“敌袭!!!”
“吹号角,杀敌!”
头曼单于的卫兵当即拿出牛角号凑到嘴边用力吹响,而头曼单于则是毫不犹豫的拔出腰间弯刀扑向女墙。
“秦犬!受死!”怒吼间,头曼单于一刀斩下,便将铁爪尾部绳索砍烂了一半。
又用力补了一刀,绳索被头曼单于完全斩断,猛然下坠。
“啊!”
“呜呜呜呜~”
秦军士卒的惨叫声和苍凉的号角声同时响起。
嬴成蟜来不及遗憾,毫不犹豫的断喝:“擂决胜鼓!”
“攻城!”
八名鼓手赤膊于寒风之中,双手抓住鼓槌奋力锤响主战汾鼓。
“咚咚!咚咚咚!”
刹那间,战鼓与号角齐鸣,屠睢怒声嘶吼:“先登,冲锋!”
杨虎更是亲自率领本部兵马前进,厉声咆哮:“弩兵列阵,目标方城城墙,轮射不休!”
千名秦军先登扛起云梯发足狂奔。
三千名秦军步卒手持剑盾紧随其后。
更有万名秦军弩兵抵近方城列阵,将方城城墙套入望山。
攀在绳子上的英布抿紧嘴唇,双脚蹬踹城墙借力,双手如猿猴一般拽着绳索迅速上攀,最终左手按住女墙,手臂肌肉贲张,迎着几名卫兵惊愕的目光支撑着英布的身体一跃而上!
“杀!”
人在半空中,英布已经拔剑出鞘,而后双手持剑趁着下坠之势将剑尖稳准狠的刺入了面前胡贼的面门。
任由鲜血喷了一脸,英布迅速拔出佩剑,就地一滚以剑刃斩向身周胡贼的小腿,而后迅速团身滚向女墙。
虽然这一剑不曾杀敌,却令得英布身周四名胡贼尽数跌倒,为英布争取了五息时间。
而只要有了这五息时间,紧跟在英布之后的五百主便已爬上城墙,同时将一杆长枪扔给了英布。
长枪在手,英布双眼便染上了一抹血光。
“将士们!斩将升爵就在今日!”
“随本将冲杀!”
怒吼间,英布前踏一步,手中枪便正中面前胡贼心口。
枪尖轻触既止,顺着英布双臂之力挑出伤口,扫向另一名胡贼的脖颈。
转瞬之间,三名胡贼死于枪下,英布身周为之一空。
手腕一抖甩掉枪尖鲜血,英布没有趁势追杀而是断声大喝:“列方阵!”
一名名英布所部士卒赶忙顺着绳索冲上城墙,填补了英布杀出的空间、列阵于英布之后,拱卫着英布并以英布为锋锐向前冲杀,继续扩大属于秦军的空间。
与此同时,攀附在余下四十三根绳索上的秦军将士尽数加快了速度,趁着胡贼措手不及之际纷纷跃上城墙!
嬴成蟜胯下战马不自觉的前踏一步,嬴成蟜沉声断喝:“架云梯!”
“猛攻!”
“屠睢所部前压至方城北城门外百丈之内!”
“云梯一成,立刻登城!”
屠睢当即提兵前压,同时大喝:“莫要辜负了袍泽们的奋勇!”
“速速于厮杀处架云梯!”
“快!”
八十八名先登勇士在其他先登的护卫下不顾生死的跑向城墙,并将手中云梯架设在英布等已经登上城墙的秦军将士们附近。
英布见状立刻喝令:“列枪林!御敌!”
呼喝间,英布不再于前冲杀,而是抽身退入阵中,以手中长枪填补着枪林之缺。
眼见第一架云梯在英布的护卫下搭在了城墙上,匈奴士卒却根本无法抵近破坏,头曼单于目眦欲裂:“贼子!当杀!”
翻出背后弯弓,头曼单于略略瞄准英布,便送出了一根箭矢。
余光瞄见一瞥寒芒,英布手中长枪信手一刺,便点落了箭尖。
头曼单于见状面色不变。
东胡射术与华夏射术在内核上有着巨大的区别。
华夏弓手看箭矢是在看凶器,看敌人是在看靶子,射箭便是杀人。
东胡弓手看箭矢是在看礼物,看敌人是在看朋友,射箭便是送礼。
朋友不收礼怎么办?当然不是气馁也不是震惊,而是要再送一次!
右手后弯入箭囊,头曼单于再次抽出一根羽箭回身赠与英布。
“铛!”
又送!
“铛!”
还送!
“铛!”
连送四枚箭矢却被英布尽数点落后,头曼单于的脸色变了:“天下间竟有如此勇士!”
头曼单于打遍整个草原,皆不曾见谁人能连拒他四箭。
但,英布他是真不收礼啊!
而在接连点落四根箭矢之后,英布也是一阵心悸。
后怕的看着头曼单于方向,英布高声大喝:“敌军主将就在前方!”
“将士们,斩将!”
顺着英布的长枪望去,一众秦军将士便看到了头戴金冠的头曼单于。
顿时,军中沸腾!
“那人头戴金冠,绝对是个大将,若能斩得此人之首,额必能升爵!”
“袍泽们,杀!往后余生是大鱼大肉还是糠配酱菜,皆在今日!”
“我军胜局已定,此战能得首功几何全在此时!”
三十五架云梯顺利搭上城墙,秦军将士们无须再通过绳索艰难的爬上城墙,而是可以踩着云梯快速登城。
越来越多的秦军将士砸入方城城墙之内,并在利益的驱使下向头曼单于的方向靠拢!
直至此刻,匈奴将领们才终于率各部兵马登上城墙。
万骑长成格勒迅速跑到头曼身侧,环顾眼前密密麻麻的秦军士卒惊声道:“怎会冒出如此之多的秦军!”
万骑长拉克伸当即拔出弯刀,怒声道:“单于稍待,末将这就率将士们将秦军尽数逐出方城!”
然而头曼单于却摇了摇头:“守不住了。”
“秦军先登城池的士卒虽少,却都是精兵。”
“城墙之上无法供我胡国勇士策马奔行、发挥所长,更难突破秦军阵型去推翻云梯。”
“长此以往,不利于我胡国!”
头曼单于连送四次箭矢都没送出去,这是头曼单于打了一辈子仗都没见过的事!
如果对面那人是嬴成蟜,头曼单于不说什么,那毕竟是一尊伪神。
如果对面那人是苏角,头曼单于也不说什么,那毕竟是秦国第一勇士。
但对面那人分明只是一名平平无奇的二五百主而已,却依旧能连拒四箭,这就很吓人了!
天知道秦军阵中还有多少那般勇士!
拉克伸梗着脖子道:“我胡国勇士也都是精兵,更是长生天的骄子!”
“只要单于下令,末将愿不惜一切代价冲破秦军阵型、推翻秦军云梯!”
头曼单于呵道:“何必为联军白白折损长生天的骄子?”
“本单于已令族人们侦察过,秦军于南、北、东三方皆布置了重兵,西方却并无甚兵马。”
“开西城门,全军从西城门出城!”
拉克伸懵了:“全军出城?”
“那谁来守方城!”
头曼单于冷声道:“何必再守方城?”
“出城之后,全军北上,杀穿秦军堵截,迅速与代国合兵。”
“若战局不利,那就再度北上,回返草原!”
这么憋屈的仗,谁爱打谁打。
反正本单于不打了!
至于联军的胜败?本单于同样不在乎。
南人看不上胡国和通古斯的苦寒之地,但本单于对通古斯的山林鱼兽却是垂涎已久啊!
成格勒与拉克伸等将领面面相觑,拉克伸忍不住道:“单于,这不好吧?”
“单于您可是在长生天面前与代王订立了刀剑金盟,可不能像南人那般不信盟约啊!”
头曼单于平静的说:“本单于自然不会忘记刀剑金盟。”
“但与本单于订立刀剑金盟的乃是代王,而非东胡王。”
“本单于为了保护长生天的骄子而北上与盟友代王合兵,想来长生天也不会怪罪本单于。”
一众匈奴将领面面相觑。
单于这话,没毛病啊!
眼见越来越多的秦军士卒涌上城墙,头曼单于率先离开城墙,断声下令:“开城门!”
“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