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齐布扎营湘潭城外,急禀曾国藩:吾部闻炮即伏,炮止即进,数伏数进,纵横血战,尚能撑持。然贼军主力皆至湘潭,万望速援。
曾国藩接告,急招众人议。
左宗棠道:“贼之心思,昭然若揭。林逆此乃以湘潭为轴,北围长沙,南慑衡州,欲一战定乾坤矣!吾亦先南后北,涤荡后路,首固根基。”
陈士杰道:“先北后南,旷日僵持,萧湘必乱。今独可悉兵援湘潭,即不得利,犹得保衡、永,以图再举;若不顾根本,但图进取,一败俱死矣!”
彭玉麟、王闿运亦附。
左宗棠谓王闿运道:“尔一小生,倒有见识。”
曾国藩道:“江忠济率陆师四千,彭玉麟率水师五营即刻南援湘潭,吾领余部殿后。此战,不容有失。倘败,不独省城孤注,难以图存。衡、永、郴、桂及两粤匪党闻风响应,从乱如归。东南大局,不堪设想。”
江忠济、彭玉麟大军刚走,靖港团练来报,靖港仅余七百太平残军。
曾国藩掐指一算,此言不虚,暗忖:都言南辕北辙,北顾有何不可!遂欲督师亲往,攻北牵南,调林回防,以解湘潭之围。
幕僚李元度道:“兵之精者已调剿湘潭,早晚捷音必至,此间但宜坚守,切勿轻动。”
曾国藩道:吾水陆齐动,2000对700,鹰搏兔也。
李元度无奈,密语幕客章寿麟:勿舍涤公左右。
1854年4月27日,曾国藩率战船四十抵靖港。令水师先攻,孰料西南风起,战船驶不近西岸,湘勇遂令纤夫拉靠。
石祥祯看个真切,斩杀纤夫,率船抵近肉搏。石军二百多炭船渔舟,调头回转,迅捷如矢,逐围而战;湘军战船体大炮巨,炮筒高耸,击不中近前之舟。眼见水师将溃,曾国藩急令陆师进击。兵勇争过浮桥,浮桥以门扉、床板搭就,不堪重负,人多桥塌,二百湘勇坠水而亡。
太平军趁势反攻。湘军溃,曾国藩高擎令旗,大呼:“过旗者斩。”
湘军兵败如山倒,纷纷绕旗而退。国藩斩杀二人,亦不能止。水师见陆师溃,亦上岸逃窜。四十余战船,折损大半。曾国藩须髯翕张,羞愧难当,跳水自戕,被章寿麟救起。
李元度闻,赶紧安抚道:“涤帅勿忧!此军虽溃,塔智亭、罗罗山陆师,杨厚庵、彭雪麟水军,足可依恃。”
靖港失利,长沙震动,官吏、士绅、民众惊慌,甚者已携眷带银,奔逃乡下。
湖南提督鲍起豹放声痛骂:“曾氏劳民伤财,致匪入湘,引狼入室。吾令,即刻坚闭四门,勿使衰吏劣兵,入吾长沙城池。”
湖南布政使徐有壬咬牙道:“败军之将,休从吾处觅得一粒米粟。”
湖南按察使陶恩培甫升山西布政使,兴致正浓,即刻叫嚣联奏弹劾。
湖南巡抚骆秉章哀叹:“相煎何急!相煎何急!曾公谋国之忠,不可以一时胜败论也。呜呼,此败,不独省城势成孤注,难以久存,即两粤、江西、贵州各省亦必深受其害矣。”
左宗棠道:“诸位大人勿忧,胜败乃兵家常事,曾国藩湘勇十未去其一,无甚大碍。吾速去曾处,一探究竟。”
左宗棠缒城而出,直入湘营。但见曾国藩蓬头垢面,置柩江边,意欲二死。
左宗棠道:“涤生兄,此若一去,猪仔不如!胜败乃兵家常事,兄之湘勇十未去其一,一去悔否?”
曾国藩道:“论吾贻误之事,则一死不足蔽辜;究吾未伸之志,则万古不肯瞑目。”
左宗棠道:“贻误休再谈,万古再勿论,提刀杀贼逆,方销一世恨!”
曾国藩不语,只令人拿来纸笔,将所存炮械、货药、丸弹、军械之数,一一记下,让左宗棠代为检点。忽又怒道:“吾三邀五请,尔竟依附骆巡抚,心高乎?志远乎?缒城来观吾笑话乎?坚城高墙,尔没摔乎?”
左宗棠曰:“置身湘上,兵扰贼嚣;分毫之差,毙命城下。今之天下,赖兄一人;兄若去兮,罪深孽重。吾已说服骆抚,内定湖南,外援曾兄。吾、胡润芝,必舍命助兄;三人成虎,涤兄信吾言乎?”
曾国藩微悦,道:“季高城府鼎天,润芝百兵抵万,吾打脱牙和血吞,再不忧矣!”
左宗棠道:“如此甚好。”
曾国藩道:“陶恩培、徐有壬皆骆秉章举荐,三子加一豹,协同对吾乎?”
左宗棠道:“然也!长沙一破,吾与四子性命皆绝;所以深恶。兄若大捷,楚人必笑靥如花,俯首恭贺。”
听宗棠言语,国藩心慰。
五日后,曾国葆推门大嚷:“湘潭大捷!湘潭大捷!”
曾国藩以为诳语,信手一摆道:“当真?”
曾国葆道:“塔齐布兵至湘潭,一马当先,大败林贼。贼一蹶不振,闭城呆守。吾水军至,百船千炮,射火焚船。是时北风甚劲,顺风纵火,遇船即着,自卯至未,烧贼船六七百只。贼长发短发,逐波漂流,红巾黄巾随波上下,岸赭水温,同归浩劫,水战火攻,未有痛快如此者。林贼开城迎战,塔将军威武,六日九战,九战九捷,歼敌二万,林贼仅带四骑逃脱。”
曾国藩闷立半晌,突地嗷嚎:“祖宗保佑祖宗保佑!苍天有眼苍天有眼也!”
湘潭大捷,湖南巡抚、布政使、按察使、提督等一众官吏惊喜交夹,齐至长沙城外,把手言欢,拥曾入城。
骆秉章道:“曾大人苦尽甘来。先前大人亦言:在省所办之事,大半侵官越俎。吾湘官之首,小阴稍阻,分内之事,曾大人勿恼。”
曾国藩道:“中丞大人客气,省垣守兵单薄,吾不顾大局,尽率湘勇而去,实有私心。自今而后,你我鼎力同心,再不生隙。”
布政使徐有壬道:“曾大人所欠衡州府十万银两,藩库即行补上。”
是夜,左宗棠宴请胡林翼,胡林翼力邀曾国藩。
左宗棠道:“曾氏,乡土气太重,才亦太缺,更不知兵。若无塔齐布湘潭之胜,冢中枯骨矣。”
胡林翼道:“讨粤匪檄如何?”
左宗棠大笑,道:“那就便宜曾涤生一次。“
三人落座,宗棠呼林翼兄,林翼称宗棠丈。
曾国藩笑曰:“金陵洪杨,诳称天下男儿皆兄弟,润芝逆贼而行,可敬可叹。听闻季高兄独入贼穴,贼皆兄弟乎?”
左宗棠道:“如皆兄弟,焉能于此。蝇营狗苟,欺世盗名,一群虎狼。”
胡林翼道:“何止虎狼,西南半壁,贼过之处,白骨露野,万户萧疏。昔繁华之地,皆鬼魔之所。今武昌告急,恨不能立马提枪。”
曾国藩道:“想当初,座师吴文镕公,如不轻出城垣,绝好之局。劣抚崇纶,等那有朝一日。”
胡林翼道:“吴公与林公并望,匡世之才皆去,纷杂世间,惟余叹息。鄂抚崇纶戕鄂三载,两湖紊乱,集于此厮。”
左宗棠道:“新抚青麟继任半载,崇纶离鄂不得,屡屡阴阻;湖广总督台涌畏敌如虎,拥兵自保,株守德安,死不赴任,武昌已然死棋。”
曾国藩道:“石祥祯守岳州,扼吾东援,扬言秋凉决取长沙。林绍璋占常德、桃源,前锋已抵荆州,阻官文南下。偏师救急,于局无补;倾城而出,湘域成空。”
左宗棠道:“添船加炮增勇练兵,徒耗时日;吾意,武昌不破,兵不疾进,免为他人作嫁衣裳。”
胡林翼道:“黔地之匪,数百一群,聚散无定,真乃为匪。此地之匪,有抗鼎之勇、窃国之才;拾掇不当,天日将换。吾区区六百悍勇,想来只是沧海一粟矣。”
曾国藩道:“润芝,国之圭臬,百兵抵万。吾长沙整军,予你两千兵勇,如何?靖港之战,益知兵贵精不贵多,徐徐而动,多有裨益。”
胡林翼道:“谢过涤生兄。兄霹雳手段,霹雳心肠。水师仅留湘潭获胜之师二千人,陆师只剩塔齐布部三千人,国葆一军,竟被裁撤,湘乡朱孙贻,练勇先驱,亦被驱逐,尔心如铁。”
曾国藩道:“言出必践,令出必行。优胜劣汰,亲疏勿论。曾国葆临战心移,朱孙贻宁乡萎缩,二子皆非将才。塔齐布、褚汝航、夏銮、李孟群、杨载福、彭玉麟等临战有静气、出击具悍气,全皆将帅之才;吾令嘉奖,吾奏升迁。湘潭之胜,看似湘军悍勇,实赖夷炮之力。吾已咨请粤督再购七百夷炮,咨调粤总兵陈辉龙领水师来援。道员李孟群至桂招募两千水勇,亦于近日抵湘。罗泽南、李续宾二营兵马,亦自衡州启程,后日即至。待一切就绪,即东进武昌。明日,吾将奏请吾皇,明言靖港之失,俯首等罪。”
是日,国藩疏曰:微臣,孤愤有余,智略不足。虽有湘潭连获大胜,杀贼万人,烧船千余,大股歼灭,克服县城。但再战靖港,纪纲不密,维系不固,以致溃散,其谬一也。但知轻进之利,不预为败退之地,其谬二也。驱未经战阵之勇,骤挡百战凶悍之贼,一营稍挫,全军气夺,非勇真不可用,乃臣不善调习而试用之故,其谬三也。臣之求效愈急,而其办理亦愈乖谬。靖港此战,臣因湘潭水陆大捷,意欲同时并举,破贼老巢,使贼首尾不能相顾。孰料致于此败。臣忍耻偷生,一面俯首等罪,一面急图补救。
湖南巡抚骆秉章亦疏:此次水陆通剿湘潭,毙贼近万,所获旗帜、器械无算,凶渠伪目除阵斩外,或毙于水,或毙于火,为数极多,被掠解散之人约以万计。
咸丰帝谕:曾臣国藩亲率舟师进剿靖港,虽小有斩获,旋以风利水急,俄船被焚,以致兵勇多有溃散。曾国藩自请从重治罪,实属咎有应得。姑念湘潭全胜,水勇甚为出力,着加恩免其治罪,即行革职;小败微惩,治病救人,曾臣仍督勇剿贼,戴罪自效。湖南提督鲍起豹,自贼窜湘以来,并未带兵出省,迭次奏报军务,仅止列衔会奏。似此株守无能,实属大负委任。鲍起豹着即革职,所有湖南提督印务,着塔齐布暂行署理。现所存水陆各勇仅有四千余人,若率尔东下,诚恐兵力太单。着该革员添修战船,换募水勇,一两月间当有起色。果能确有把握,亦尚不难转败为功。目前,楚北贼寇窜回德安,随州之贼亦回武汉,是鄂省望援甚急,该抚等务当督饬水陆各军迅将此股败窜之匪歼灭净尽,兼可赴援武昌以顾大局。湘潭大捷,曾臣国藩练勇有功,着即单衔奏事,湘文武官员,自该抚以下,视军务亟需,曾臣皆有权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