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醒…”
“都五六个时辰了。”
略显嘈杂的交谈声响在耳边越发清晰,眼皮却似千金沉重,无法睁开。时常有人在身边走动,带过几缕窗外刮进来的风。
是红芍花的甜香….
这是她儿时最喜欢的花,栽种了满园。有几时没闻见过这味道了?
自从进了宫,便只有象征着中宫意义的牡丹了,她没得选。
许多事情涌入脑海,她倏然就想起自己已经喝下了鸩酒,难道被救回来了不成…
林凝素缓缓睁开双眼,月白的床帐映入眼帘,薄纱轻缦,四角还挂着千安寺求来的福包。
她心神一慌,这是林府,她的卧房之内。
下一刻,不知是谁先道了一句:“阿素醒来了!快去请郎中来。”
这个声音,林凝素轻轻扭头,果然看见沈敬安满面惊喜地看着她。
他现今还未及弱冠,面上没有任何经历过风霜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意气和风发踌躇,纯澈的眼神中装满了面前的女子。
林凝素有些发懵,只得下意识呢喃:“….敬安。”
听见少女柔声唤自己的名字,沈敬安眼睛立即弯成了月牙,径自握上林凝素有些冰凉的手。
“凝素,可还有不安适的地方?”
一道声音打断了沈敬安的动作,他向声音源头看去。只见相府的大公子林砚正看着他与凝素相连的手指,视线漫不经心地在二人之间徘徊。
明明这人最是清正如君子,神色也坦然亲切,可就是让人无端有些脊背发凉。
沈敬安当即就放开了凝素的手,在大舅舅面前握着其妹妹的手,确实有些太不知礼了。何况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
自醒来到现在,林凝素一直都懵懵懂懂,现在看见林砚,才心炸响雷,骤然醒了心神。
她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林砚。两方视线交织,一是惊惧,一是担忧。
林凝素打量着这人无任何矫饰的关心神色,一时间恍若隔世。
这不是林砚,这是她哥哥。
一听闻林凝素醒来的消息,林母便从自己的寝居急忙赶来,连妆发都还未理。
“素素!可算是醒来了,可吓死阿娘了。”林母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拥上自家女儿,“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让阿娘可怎么办?”
如若刚才还有一种漂浮在云端的不真实感,那么现在母亲的泪水和怀抱让林凝素彻底相信了。
她回来了,回到了一切都还没发生之前。
一切都还没有铸成大错,她还有机会改变。
“娘,我错了,女儿再也不任性了。”前尘往事压在心头,后来种种委屈,她都没有机会和阿娘言说。林凝素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自脸颊滑落。
林母本来是担心着女儿的身体的,现在见林凝素这一汪止不住的眼泪,反倒无所适从。
这孩子是宠大的,说是有些骄横顽劣也不过分,何曾这样哭过。
众人都被林凝素的举止吓着了,连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婢女云鸾都摇头:“姑娘怕别是真的因落水吓坏了,连大公子都不肯亲近了…”
要知道,林凝素最喜欢林砚这个哥哥。以往有什么小病小灾的,都是必须要林砚在一旁看着才肯吃药的。这次受了这么大惊吓,非得大公子抱着哄能罢休吧。可现在…..
云鸾的小脑袋瓜实在是想不通,无意间触及大公子的目光时又迅速低下头,不再说话。
年头过去太久,也是听了云鸾的话,林凝素才想起具体的事情来。
现在该是她十六岁的时候,因着前些日子母亲被皇帝封了诰命,所以上都城的大部分官员夫人和母亲的闺中密友都曾登门道贺,为此母亲准备了一场答谢宴。
这些官员夫人间的关系虽不如朝廷命官那般复杂,却也不得不仔细着。
这场宴会算是私宴,并不大,但也有夫人带着自家的女儿来。
不为别的,只因林家有个未曾娶亲的公子,虽如今官职不高,但能瞧出是人中龙凤,与那些个纨绔不同。
带自家姑娘过来目的就是让林夫人相看一番,留下个好印象,若能夸赞上几句就更妙。他日就算是不能与林府结亲,也能凭着这个,在其他王孙公子中得个先机。
这些带着女儿的夫人中,就有林夫人的挚友,柱国将军夫人。
而她的女儿,正是阮清。
所以林凝素这次落水,与旁人并无干系,是她自己猪油蒙心,主动跳进去的。
当时她见着林砚与阮清亲昵地说着体己话,而她自己百般阻挠不成,干脆跳进湖里来引起众人的注意。
她熟识水性,本想装个样子,谁成想被池中的荷藻绊住了手脚。
便真的晕了过去…
为了林砚,竟是连性命都罔顾了。林凝素现在只想打当时的自己一巴掌。
“快别再哭了,往后阿娘定将你护好,再不让你陷入这般危险境地。”林夫人见女儿哭声愈发伤心,也慌了阵脚,她连忙向林砚招手。
“砚儿,快来哄哄你妹妹,她自小就听你话。”
林砚没拒绝,拿起身侧的汤药碟子便靠了过去。
还未自林夫人手中将人接过,就见林凝素下意识瑟缩,瞬间止住了眼泪。
距离远还好,这下林砚就立在她身旁,月白衣袍上的银丝线亮得晃眼,松柏香直往鼻子里钻,便又让她联想起那些上一世的噩梦。
她乖觉地接过药碗,并没有提出其他要求的意思。
林砚眉头一挑,没有说什么。
林夫人哪知道这些细节,只是嗔怪道:“阿娘说了那许多,你愈发哭得厉害。你兄长只是站在你身边,就立马收了眼泪。”
“当真是白疼你了。”
林凝素看着母亲的笑意,也渐渐平复了情绪。
“你呀,也不能总这样依赖兄长。他若是日后娶亲,你还要这样缠着他吗?那你未来嫂嫂可是会不高兴的。”林夫人半揶揄的语气,引来众人低笑。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沈敬安道:“夫人不必担忧,林兄也没几年烦忧了,过了今年阿素都要十七了。”
“你说是吧,林兄?”说着,沈敬安还笑眯眯看向林砚。
意思是,林凝素也快议亲了。
咔哒——
瓷碗跌落在地,碎成几瓣。林凝素闻言一怔,面色苍白。
她下意识抬眼去看林砚,只见这人唇角含笑,却令人看不透思绪。
众人乍见状,以为她是余惊未消。可怜沈敬安还以为自己这笨口拙舌又说错了话,紧张得很。
片刻后,她也知道是自己失态,连忙解释:“躺了太久,手上没了力气。”
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她要离林砚远远的。
之后,林凝素以休息为由支走了众人,想自己安静片刻。
本想计划一下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可一沾到枕头,又睡了个昏天地黑。
到底是年轻,到了第二日,身体的不适感便全然消退了,简直生龙活虎。
身体的状态映射到人的精气神儿上,林凝素现在觉着自己还是那个在上都城撒野的相府姑娘,之前残留的那点别扭半点也不剩下。
“姑娘,今日可还是要穿水红色袖衫吗?”云鸾细心地梳理林凝素的妆发,尽管自小一起长大,她也时常震惊于自家姑娘这晃人眼的面貌。
上都城那么多世家小姐,谁能比得上?
可偏偏林凝素还总是嫌弃自己的相貌过于昳丽,不若阮清姑娘端庄大方。
“嗯,与往常相同即可。”
柳眉朱唇,眸若星子,衣衫上的栩栩桃花也争不过女子皎丽的眉眼,顷刻间黯然失色。
林凝素看着镜中年轻的面貌,也不由得想起上一世。
她知道林砚喜欢阮清,却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便明里暗里学习阮清的作派,从衣着打扮到行为举止,只盼着自己也能温婉娴淑。
后来她才知道,林砚根本不喜欢什么温婉娴淑,他只是喜欢阮清这个人。
就算阮清有朝一日像她这般胡闹无礼,这人也会包容的。
也罢,左右这些都不会再和自己有联系。
林凝素装点过后,便准备去瞧瞧自家弟妹。两人正是读书的年纪,这会儿应该是在听先生的诗书。
其实,林凝素也是读书的年纪,可她一听见那先生枯木般的嗓音就头疼,吵着不肯去。前些年林氏家办学堂,有一些世家看中林家家风,将自家子女送来读书。有人陪着,林凝素还愿意一同听听。如今学堂不办了,她也再没了兴趣。
林相也没逼迫她,他说女子读那么多书终归无用。
她从前听父亲这样说,只庆幸不用再读书,现在却深觉不妥。若是她也能通晓古今,明通事理,也不至于看不清那么多道理,致自己于绝路。
这书,该读。
请来的先生在外宅教授经文,而林凝素自己的桃源阁在宅中最深处,期间不免要经过林砚的饮冰居。
算着时辰,这人应卯也已经回来了。
希望别碰见。
林相为人宽厚简素,故而林府并不奢华。长廊翠竹,林荫狭道。
这里比宫中是要小多了,可林凝素心中却觉得无边广阔,不由得连步伐都轻松起来。
正与云鸾说笑之间,有两名家丁步履匆匆,向着饮冰居的方向去。
二人经过林凝素身边时,她不由得掩住口鼻。
是汤药,给林砚的汤药。
林凝素心思微转,而后瞪大了双眼,连忙叫住家丁。
“停下!”
林砚不能喝那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