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凝素瞧着这侍女不顺眼,她可不是阮清这样好脾气的人,从不委屈了自己。
“阮姑娘想做些什么,自然由她自己说了算。”林凝素没说重话,却也敲打了这侍女。
前些日子见这人干预阮清的吃食和衣着她便心觉不满了。
那侍女深知这位林大姑娘在上都城的“恶名”,哪敢向对着阮清那般用软刀子割,只能答一声是,随后退到一丈之外守着。
“清清,她是什么人?”林凝素单看那派头,不像是侍女,而是柱国府远亲一般。
“是自小便跟在沧州照顾我的阿嬷。”阮清答道。
林凝素点头,亦不再多问。
阮清手上还攥着绦带,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上前赠与林砚,说到底…还是唐突了些。
林凝素最见不得犹豫之举,她抚上阮清的肩,轻轻推着:“既然你心中有他,我哥哥心中亦有你,为何不早些让他知晓呢?”
阮清低下头,默默良久,将绦带收回到袖口中,笑着答道:“太仓促了,不如寻个合适的时机。”
林凝素点头,也好。
马匹所需的粮草置办充足后,几人又重新踏上去并州长邺的行程。她们两个才一上马车,除了之前跟在马车前后的护兵外,又多了十几名,密密地维护在马车的外围。
甲胄行走间的撞击声响如雹打霜地,林凝素眉头一皱,问道:“为何又指派了这许多人来?”
阮清摇摇头。
这时,忽闻外头传来林砚的低声嘱咐:“凝素,阮姑娘,之后的行程,无论二位姑娘听见了什么,都不要掀开车帘来看,只需在马车中休憩便可。”
起初林凝素还不知道林砚这话是何意,直到邻近黄昏,该是已经进入并州境内的时候。道路两旁隐隐传来哭嚷之音,起初微弱,随着马车深入到不知何地,这声音愈来愈响,似是有上百人共同哀诉一般….
“贵人,可怜可怜我家孩儿,给些吃食吧….”
林凝素心中一动,抓着身侧的糕饼便想掀开车帘,却被阮清按住了手臂。
“凝素,林大公子有言,不让我们掀开车帘。”
“…..”林凝素便又坐回软垫上。
外头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是一层车帘就隔得住的。同样遮掩不住的,还有未明的气味。粪水和雨水混合,数不清的饿殍未曾收殓,路上白骨森森,酸涩而腐败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阮清立刻将手中巾帕叠成两层,浸了水递给林凝素。
“凝素,快覆面上,若不然….身子弱得了风寒疫病便难医了。”
林凝素滞滞地点头,接过巾帕。
“清清,你说,外头现在是什么光景?”她本以为自上都到沧州一路所见,已经是所谓的民间疾苦了,不曾想与此处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
她话还未完,忽闻外头有女子凄厉的喊叫声,在呜咽的群响中格外突出。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红姐儿…我的女儿…呜还给我….”
“…..滚回去,不这样做,你想让全家都饿死吗?”一个苍老的男音响起。
“这是我家全哥儿,你快领走罢…我….”另一个颇为年轻的男声哽咽着说。
女子仍在哭喊:“红姐儿!我的红姐儿….”忽然,她瞧见了不远处漆红的马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扑了上去。
“有吃的…有吃的…给我吃的,红姐儿不用被吃…给我!”她向马车边跑边爬,癫狂喜悦的样子也带动了路边其他奄奄一息的灾民,都蠢蠢欲动地靠近着金铃作响的马车。
“不要命的,便尽管上前来!”护兵总管亮出长矛,喝退了众饥民,却没能阻止那名几近疯狂的女子。
林凝素心如擂鼓,紧紧靠着阮清,不知作何反应。
她盯着几案上早已冷掉的糕饼,听着外边愈来愈远的凄厉喊叫,只是呆楞地坐在马车上。
阮清亦没经历过这种事,状况并未比林凝素好到哪去,只能与身侧的人依偎在一起,期待着马车能快一些离开此地。
只可惜这段路途太长,长到二人听闻这些声响都有一丝麻木。困倦与恐惧夹杂着,终于在三更天的时候,林凝素靠在软垫上睡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时时惊醒。
迷迷糊糊间,似有一双温凉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身和膝弯,身子骤轻。并州夜间寒凉,她似乎被带到了一个更为温暖的怀抱中。
梦境凌乱,一时是昔日父病母亡,一时是四周民相互食之。
林凝素紧皱眉头,埋进暖融的颈侧,像一只小猫一般胡乱拱着,最后寻到一个舒适的角度,便抓着身侧的热源不肯放手。
林砚垂眸,眼看着身上的八爪鱼揉皱了月白的外衫,不时还软声呓语,听不真切。
“阿娘….”
他拾起手边的稠绒衣衫,围盖在林凝素身上。
“敬安….”
林砚手上动作一顿,他看着少女无知无觉的睡颜,静默良久。随后,他毫不留情地将环在自己腰身上的手臂扯下,任凭怎样挽留,也未曾心软。
稠绒衣衫自是比不上温热的躯体,林凝素将自己缩成一团,沉沉睡去,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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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林凝素看着这辆不熟悉的马车,呆滞了好一会。再结合昨日那些可怖的所见所闻,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又做了一场荒唐梦。
“云鸾?云鸾?”她掀开车帘,见云鸾正坐在马车前打瞌睡,便安下心来。
在车马队的最前方,孟桓和林砚驾着马,不知在谈论些什么。看见这两个人,林凝素才知道,这辆马车是林砚的。
她不是好好地靠着阮清睡着了吗,怎的来了林砚的马车?
林砚似是心有所感,回首看向发髻像鸡窝的林凝素,晨起精神恍惚,眼神还迷瞪着,似昨夜一般。
他长眸微眯,未曾说话便又转身同孟桓交谈。
林凝素见状不明所以,问道:“我是不是又给大家添了麻烦?”
云鸾摇摇头,解释道:“没有呀,姑娘昨晚噩梦,几次惊醒,大公子才将你带到他的车马中的。”
哦,原来是怕她扰到了阮清休息。
“总待在此处也不是事,今夜我应当不会噩梦了,我们先回到自己的车马中。”
回去之后,阮清亦还未起身,昨夜她们二人被外头的动静扰着,都是三更天后才睡着。
什全城本就在沧并二州的边界上,而并州的州府长邺亦临近沧州,所以这一日一夜行来,竟是离终点只有半天之距。
这些天听见瞧见这么多东西,她没了最初那种新鲜感,反而很想回到上都城。思念母亲,也想见见弟妹和敬安。
好在等到了长邺,就能与父亲团聚。
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车马队行至密林之中,虽是林中,但这个月份的并州早已经木疏叶落,日光照样晒进来。
“凝素,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阮清睁眼便问。
“巳时。”
“竟然这样晚了…”
“离长邺还有一段路程,可再歇息一会。”
二人正说话间,忽闻车帘外马儿嘶鸣惨叫,马车也不再走动。
“什么人!”外头的护兵纷纷亮出长刃。
林凝素掀开车帘一角,环视外侧,只见一群瞧起来十分粗陋的士兵自四周丛林中包围逼近过来。
这些人个个身强力壮,凶神恶煞,手持的兵刃不似孟朝军队那样齐整,长矛,短刃,弓箭等并不统一。
但只有一样相同,这些人的眉毛都被染成了橙黄色,日光下格外显眼。
“是黄眉军….”许是昨日被那些灾民的状况惊了个透彻,她现在竟然没感到多慌忙。
“他们有许多人,而我们只有一小支军队…未必能敌得过。”
阮清拉着林凝素的手,说道:“太子殿下和林大公子都善武,随行的都尉亦是人中龙凤,必然能化险为夷。”
“我们快躲在车下,不能落入人手,令其分心。”
林凝素点头,惴惴地听着外头的厮杀。
约有一刻钟左右,前车被刀斧斩断,一名络腮胡的老兵高声喝道:“抓住她们!”
这人话音刚落,便瞪大双眼,口含鲜血,仰面倒下马车。他的胸前,被一支利箭穿过,正中心肺。
林凝素顺着这人身后看去,只见林砚正放下弓弩,手中长刀挥舞,与黄眉军厮杀。他面色苍白,是因为剧烈的动作,寒毒发作….
间隙的功夫,林砚将左手的弓弩仍向她所在的马车,林凝素下意识接过。
“清清,你在我身后,不要动。”
四周混乱厮杀,林凝素匿在马车的轴轮之处,驾起弓弩,盯着四周欲上前的黄眉军。
方才那络腮胡老兵必是一将领人物,他死了,后来的黄眉军不会甘心。
她的手有些抖,但不妨碍准头。
若是十几岁的她,靠着每年围猎的打打闹闹,怎能有这样好的箭术。这些…都是后来林砚手把手教给她的。
从前只觉多余,不曾想在此处竟有保命之用。
“凝素!”
她专注于身前的黄眉军,却没注意到后方的流箭,只听阮清一声喊叫,鲜血喷涌而出,射中了阮清的左手臂。
“啊…”林凝素连忙放下弓弩捂住阮清的伤口,她喊道,“哥哥!太子殿下….孟桓!快来救人!”
她声音不小,只可惜兵戈相撞的声响盖过这呼喊。在刀光剑影和人影厮杀的缝隙间,林凝素瞧见孟桓立在不远处,他负手低头,目光所去的方向,是因寒毒发作而几近晕厥的林砚。
长刃悬在林砚胸口,持着那把剑的人,正是她们车马队的护兵首领,名叫陈云。
而孟桓正冷眼看着这一切。
这…这不可能,林凝素浑身发冷,一时间心悬于外。
忽闻砰得一声,长剑被弹开。那护兵首领陈云立刻收起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投身于热战中。
是乌蚩。
原来他一直跟着他们,未曾离开过。
见到一位身份未明的人护着林砚,孟桓亦蹲下身想将林砚扶起,却被乌蚩的短刃给挡了回去。
林凝素心下焦急,又喊道:“孟桓!阮清受伤了,快将她带走!”
片刻后,孟桓才转头,自人群外杀进马车旁,自林凝素手中接过阮清。
四周寥落,他们的人马不多,可黄眉军还在持续出现,但孟桓仿佛并不慌张。
他转过头,向林凝素递过自己的手:“小丫头,这样都没乱了阵脚,是个能做大事的。”
“方才,没瞧见什么令你害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