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3年3月14日,钦州。
钦州府在前明时期,是为钦县,隶属于廉州府,曾经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沿海小县。至靼虏腥臊神州时,孙可望、李定国等大西军余脉自云南起家,在攻占了整个广西后,顺势杀入粤西地区,然后将钦县纳入治下,并经此接收齐国援助的大批军资器械,舟船往来不断,遂使得这座沿海县城逐渐喧嚣热闹起来。
待孙可望夺得整个南方后,齐国所据的安南总督区便通过钦县,将大量工业制成品输入内陆腹地,由此带动了当地的经济民生快速发展。
当大秦代明自立时,钦县已经崛起为仅次于广州的南方最大贸易进出口中心,经济繁荣,显示出一派兴旺景象。
于是,乾元四年(1686年),当时摄政的大秦昭圣皇太后遂将钦县升格为钦州直隶府,并在当地单独设立由户部直辖的市舶司,还给予各种优惠贸易政策,与安南、柬埔寨、暹罗以及齐属安南总督区等国家和地区积极展开对外贸易。
一时间,钦州港帆影重重,商人云集,满眼的舟楫穿梭在港湾之中,码头堆积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货物,苦力们整日都在忙碌地从货船中装卸货物,客商们不停地来来往往,让港口变得热闹非凡。
钦州城内的街道上也显得异常拥挤繁华,那些挤满人流的商铺外面竖起的彩幡五颜六色,随风摇摆。宽广的街道上开办了各式各样的店铺,有珠宝店、药店、路边小摊、食肆店、旅店等等。
夜幕降临之时,港口矗立的灯塔,光照四射,为夜幕下驶来的商船指明航道,岸边的酒肆食铺里的灯光,映照在海水之中,显得极其绚丽多彩。
不过,近几个月来,安南与齐国隐有爆发武装冲突的危险,不断有齐国兵船游曳于安南附近海域,甚至会不时直抵钦州湾左近,引发当地局势骤然紧张,搞得钦州府也人心惶惶。
当然,人们并不是担心这场潜在的冲突会波及到大秦,甚至钦州当地,因为,再怎么说,秦齐两国明面上还是非常友好,双方之间的商贸往来也是甚为密切,当不至于为了安南这個大秦藩属而妄动刀兵。
但目前这种局面,却使得钦州进出口贸易大受影响,让诸多商人抱怨不已,无不希望此次安南危机能早日消弭,而不至太过影响贸易进出口,耽误大家赚钱。
钦州知府许弘蕴高坐于宴会大厅上首,一边品着杯中的美酒,听着美丽歌姬动听的吟唱曲调,一边冷眼瞧着对面几个商人窃窃私语,脸上露出很是不屑的表情。
尔等商贾之辈,心中所思所念,难道唯有那阿堵物?
“府台大人……”一名幕僚匆匆赶来,走到近前,附耳低声禀报:“市舶司来报,一支安南使团已至港口。”
“安南使团?”许弘蕴闻言,顿时惊讶不已,“自一个月前,齐国便封锁了安南至我大秦之间的海路,我水师舰船数度前往安南探查详情,均不能成行,始终无法进抵安南沿海之地。这安南使团是如何到的我钦州的?”
“回府台大人,安南使团搭乘的商船悬挂了齐国的旗帜。”
“嗯?”许弘蕴听罢,心中更是疑窦丛生,“难道是……安南与齐国达成和解了?”
“或则……如此吧。”那名幕僚也是不明所以。
按理说,安南密谍刺死了齐国润州总督、珉王殿下,双方此时不应该是剑拔弩张,即将大打出手吗?
对齐国而言,一名皇室亲族被安南人给弄死,那还真有点打脸,不得上去狠狠削它一顿。这会怕不是正在调兵遣将,或者等待本土做出明确指令后,便要向安南发起致命一击,以泄心头之愤。
难道,安南迫于齐国强大的军事压力,已经不得不应允了他们所提出的种种苛刻条件,选择委曲求全、息事宁人?
一个月前,有鉴于安南局势的紧张,广东巡抚衙门已向廉州府、钦州府(两地此时隶属广东)下达了武备整顿的训令,要求地方点检镇所兵员,检查府库,以备不时之需。
同样的,隔壁广西巡抚衙门也发来指令,要求紧靠安南边境的太平府(今广西崇左市)、思明府(治所为今宁明县)、镇安府(治所为今德宝县)提高警戒,整顿军伍,等待朝廷最终决断。
万一,为了避免安南遭到齐国的灭国之危,说不定就要动员地方镇兵,向安南边境开进,以示我大秦保护藩属国的决心,迫得对方投鼠忌器,勿要将事情做绝了。
在许弘蕴看来,齐国可以就皇室宗亲遇害一事,向安南发起一场有限的报复性军事打击,但我大秦朝廷的底线是不能灭其国柞,占其全境。
要不然,我大秦的面子可就被齐国扯了下来,然后扔在地上还使劲地踩上几脚。
安南毕竟是认我大秦为宗主,而且土地山水相连(其实已经被谅国隔断的大半),可不能让齐国给这么就灭了。
许弘蕴当即离开了喧闹的宴会堂,返回知府衙门后,换上正式的官服,带着一众属员匆匆赶到码头,迎接安南使团。
秦承明制,宗藩体系管理制度也大多沿袭于前明。凡藩属朝贡国使团入京,礼部、兵部会行文所在省份督抚并给与勘合,督抚接到部文后,须从本省的同知、通判中委派得力人员护送来京。同时督抚还要调遣镇所守备一员沿途派兵护送。
各朝贡使团往来途中,按照不同等级享受驿站待遇,地方官要及时提供口粮、夫役、马匹。因为朝贡使团只有二十人至几十人才能奉旨入京,其他人员则要留守地方,这部分人的吃喝开销同样不能马虎,如有怠慢则按例给予地方官惩处。
但此次安南使团抵达钦州,却不是正常的朝贡行为,其目的应为安南危机之事,向我大秦做出一定的说明和解释。
不过,许弘蕴在接到安南使团后,心中不免疑虑丛生。
因为,这使团也太寒酸了吧!
正使一人,副使二人,随员四人,一共加起来也不过七人。
而且,安南使团还没有携带任何礼物和贡品,连特么的土特产都没有带一件!
要不是勘验了他们的关文和制书,许弘蕴甚至有理由怀疑他们是假冒的使团,准备到我大秦骗吃骗喝来了。
在送使团前往城中驿馆的路上,许弘蕴与正使阮希尧寒暄聊天之际,不断旁敲侧击地打探安南目前是个什么情形。
但对方口风甚严,在交谈过程中,要么佯装没听懂,要么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安南现在的状况。
不过,阮希尧隐隐透露一丝信息,那就是安南已经与齐国达成“和解”了,战争的阴云已然消散,大秦可以就此放下心来了。
至于如何达成“和解”,如何消弭战争,他却是只字不提。但他的脸上却隐然露出几分苦涩和悲凉,让人不由想探究其中一二。
是的,安南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而且还是以一个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速度结束的。
一直到现在,阮希尧作为被“过渡王国政府”临时任命的访秦使,已经乘船来到了大秦,他都还没回过味来。齐国人从发起战争,到国内所有军队全部停止抵抗,继而弃械投降,竟然只用了短短的十天。
我大黎亡国了吗?
好像还没有,专权擅事的郑氏被打倒,威南王郑杠及王府僚臣被押解回南平(今越南金兰市),等待择机送往汉州本土,接受大齐皇帝和内阁政府的审判和惩处。而永庆帝则被齐国人带到了清化,准备以此为都,重新组建朝廷,继续延续大黎国柞。
但安南的大部分国土却面临被诸国瓜分的境地。谅国的边境将向南推进至梂江、太平江一线,占了半个河北膏腴之地;广南国则将他们的北方边境往北扩展至蓝江一线,并允许其向西朝占巴塞、万象等地区扩张。
而梂江和太平江以南,底江以北大片红河三角洲地区则被齐国所占据,据说他们要在这片地区成立一个所谓的红河总督区,直接实施殖民统治。
而我大黎昔日都城——东京,被齐国辟为自由贸易市,允许各国商人不受任何限制地前来该城从事贸易往来。
此番过后,我煌煌大黎王朝虽然还依旧存在,但整个领土却骤然缩水七成,人口也损失了六成以上,彻底沦为一个边缘末流小国。
而且,整个国家的朝政和军事外交,皆需遵从齐国所派驻的顾问团“悉心指导”和“诚挚建议”,妥妥的一个傀儡王国。
哦,对了,以后黎朝皇帝的尊号也被取消,只能称国王,是为大黎王国,接受齐国统一的宗藩管理。
至于派出他们这支访秦使团,自然是为了消除大秦因安南危机而生出的警惧之心,告知大秦皇帝和内阁政府,我安南已然“平安无事”,整个地区亦彻底恢复了“和平”。
尽管,我们大黎王国出现了稍许“政治变故”和“领土改变”,但不会影响大秦的边境安全和整个地区的和平稳定。
嗯,生意可以继续做,人员可以继续往来,文化也可以继续交流。
至于以后是不是仍旧延续与大秦的宗藩体系,齐国顾问给出的命令是,暂以“含糊其辞”的方式,向大秦乾元皇帝和礼部虚与为蛇,模糊此间概念,待时机成熟后,便断了双方之间的宗藩关系。
如今,大黎王国已被谅国和齐国彻底隔断了与大秦之间的陆路联系,若是想要再与之接触,唯有海路方能通达。但以齐国海军之强,岂能任由大秦于安南之地勾连互通并施加影响力?
可以说,在齐国大军攻入东京城之时,大秦已经在事实上失去了安南这个最为重要的藩属国。
——
3月25日,南京,紫禁城。
“糊涂!”
肃穆的武英殿内,乾元帝坐在御案上正在逐一批阅内阁僚臣递来的奏折,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展颜一笑,时而提笔疾书,时而闭目静默无语。
殿内侍候的太监和宫女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一个个低眉垂目,仿若雕塑。
内侍都监娄恩祥刚刚走到殿门口,便听到乾元帝一声低喝,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犹豫着是不是要这会进去禀报靖安司传来的消息。
“来人,将这份死刑核勘卷宗退回刑部,着其重新评判。”
“是,陛下。”一名内侍躬身上前,将书案上的一份卷宗取过,然后倒退着步出大殿。
“都监……”那名内侍在门口遇到娄恩祥,慌忙再次躬身施礼。
“嘘……”娄恩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去办差。
“外面何人?”殿内传来一声威严的询问。
“陛下,奴婢向你问安。”娄恩祥立即快步进入殿内,然后在乾元帝面前跪倒磕头。
大秦的太监在呈与皇帝的书面奏疏中是可以自称“臣”,与文武官员无异。不过,在私下或较为随意的场合,太监一般会更多地使用“奴婢”这一沿袭前明时期的自称,反映了他们在宫廷中的私属地位和对皇帝的恭敬态度。
“可是有事奏来?”乾元帝将手中的奏疏放在书案上,轻轻地靠在软皮椅子上,然后扭动了几下僵硬的脖颈。
“陛下,靖安司传来了安南的消息。”
“哦?”乾元帝心神一震,立时坐正了身体,“拿来我看!”
“是,陛下。”娄恩祥将一份奏报呈了过去。
乾元帝显见是早就在等待安南的消息,一把便将奏报接了过去,打开封漆,抽出里面的文书。
自从十几天前,收到广州六百里加急后,整个朝堂上下顿时就炸了锅。
齐国的润州总督、珉王殿下竟然被安南密谍刺死于舰船之上,这可是一件极具轰动的消息,必然会引发安南地区的局势变动。说不得,齐国就会起兵征伐安南,以作报复。
乾元帝召集群臣集议此事,就齐国可能会做出的各种过激反应,商讨大秦应采取什么措施加以应对。
安南为我大秦藩属,不论是出于宗主国的义务,还是为了维护大秦的尊严和威势,肯定不会允许齐国籍此机会吞灭该国,尽占其地。
但是,齐国皇室宗亲被安南密谍刺死,人家要是不发飙,狠狠教训一番安南,也实在说不过去。我大秦要是一意阻之,说不定会惹恼齐国,引来两国之间不必要的纷争,甚至不排除爆发武装冲突的可能。
如今,我大秦西北未靖,西南(乌斯藏)也尚且不稳,更兼北明、东丹、渤海于东北地区频频寻衅挑事,使得我大秦主力兵团皆分布于边地,根本无法承担与齐国立时交恶冲突的严重后果。
且不说,我大秦富庶的东南沿海地区,皆在齐国强大的海军威慑之下,稍有不慎,就会被齐国所趁,浮海来袭,荼蘼整个江南。
为今之计,当以武力为持,外交斡旋为先,竭力劝阻齐国勿要大动干戈,对安南施以小惩即可,万万不能灭了其国柞,吞了其领地。
好伐,给我大秦一个面子,适可而止,就让安南割点地、赔点钱、让点利,然后大家继续开开心心地做朋友、做兄弟。
为此,乾元帝下令,从湖南、贵州两地抽调了八千余地方镇兵开赴两广地区,同时命江浙水师派遣二十余艘舰船移驻广州,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增加南方的兵力规模,以作威慑之用。
内阁和礼部也数度约见齐国驻南京公使,提出召开一场涉及安南事务的三方外交谈判,最好以和平方式解决该地区的政治危机。
尽管齐国公使以没有获得本土授权为由,婉言拒绝了朝廷的建议,让他们最好是直接联系长安,或者跟安南总督区进行必要的协商和斡旋。但我大秦却是通过这种方法,将自己的立场告知了齐国,并暗示对方,我大秦是要保护安南的,你们动手之前要先掂量掂量,必须充分考虑我们大秦的态度。
如今,小半个月过去了,安南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朝廷上下仍旧是一无所知,都在非常急切地想要获知最新的消息。
没法,齐国海军几乎封锁了整个安南沿海地区,想要直接派人至安南实地打探消息,那是极为困难的。好在,靖安司不辱皇命,获得了急需的情报,由不得陛下这般急切地打开细细研读。
“廖延祯可在宫外候命?”乾元帝看完急报后,眉头紧锁,随即抬头问道。
“回陛下,靖安司指挥使廖延祯正在宫外候命。”
“宣!”
“是,陛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