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3年6月17日,科布多,定边城(今外蒙科布多市)。
大秦定北将军、漠西都护府都督彭丰年站在城头上,面色穆然地看着城外纵马提刀的喀尔喀骑兵,不断呼号叫嚣,极尽挑衅,手按刀柄,不发一言。
“大都督,这些蒙古鞑子如此嚣张,不如开炮轰他娘的!”副将姜士煌愤愤地嚷嚷道。
“城中炮子、火药库存可多?”彭丰年瞥了他一眼。
“……虽然不是很多,但也足够轰它一阵子。”姜士煌摇头说道:“若是,任由这些鞑子在城下这般肆意挑衅,末将担心军中士气……”
“为将者,不可因怒而兴兵。”彭丰年说道:“定边城虽然城小墙矮,但也不是这些鞑子所能轻易攻得下来的。车登扎布此贼起事作反,已愈两个月,朝廷得讯发兵赶来支援,至少又得两个多月,所以,城中军械粮秣若是能省,就省一点,也好我们能多支撑一会儿。”
“大都督……”姜士煌一想到城中所剩不多的粮秣物资,眼神为之一黯。
“再坚持坚持,总要熬过去的。”彭丰年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若是粮秣消耗殆尽,说不得就要学学前唐睢阳之例了。”
“……”姜士煌闻言,惊愕地看向大都督。
前唐安史之乱,张巡为阻挡叛军南下,固守睢阳,曾食人三万,从而阻叛军十个月而未克此城。
大都督之意,竟然为了坚守定边城,也欲尽食城中妇孺老弱?
这该死的蒙古鞑子,把爷们都逼迫到这般险境了!
自大秦征服喀尔喀蒙古部落后,便将偌大的一片草原强行划分为六部,六部之下,又册立若干部落小台吉,以此对整个喀尔喀蒙古部族加以分化瓦解。
同时,大秦朝廷还在喀尔喀蒙古筑城修垒,移民屯边,设立两大都护府,派驻镇守军对整個喀尔喀蒙古加以监管。
截止到乾元四十八年(1730年),大秦在喀尔喀蒙古迁移汉民累计三万余,主要分布在定边城、靖远城(今外蒙乌里雅苏台市)、遂宁城(今外蒙乌兰巴托)、抚北城(今外蒙西乌尔特市)等水草丰茂地区,以军屯为主,半耕半牧,勉力支应地方所需。
不过,汉人移民的到来,毕竟侵占了原喀尔喀蒙古部落的土地和草场,引得当地部落王公是大为不满。若非大秦兵锋正盛,而喀尔喀各部势力分散,各自为政,难以硬抗,否则早就掀桌子闹将起来。
后来,大秦开始对准噶尔连年用兵,除了轮番出动精锐的大秦新军和陕甘镇所兵外,还频频强征漠南蒙古和喀尔喀蒙古各部骑兵随同前往,但有不从,便以附从准噶尔的名义,加以征讨剿灭,囚其王公,掠其部族,分其领地,迫得喀尔喀诸部不得不屈服以从。
同时,本着就近补给的原则,大秦还大肆征用喀尔喀诸部的马驼牛羊,使诸札萨克牧民生活愈发困苦,几欲无法维持。
尤其是临近西域的科布多诸部,不仅出丁最多,而且征用的物资更甚,让该地部落王公、台吉叫苦不迭。
乾元四十九年(1731年)六月,北庭都督府为了彻底鼎定西北局势,覆灭准噶尔汗国,冒险进兵巴尔喀什湖,结果遭遇一场重大失利,损失兵力四千余,马匹骆驼一万余,不得不退守伊犁。
是役,科布多乌兰部台吉达玛琳及所属骑兵六百余,为全军殿后,尽数覆灭,惹得部落首领车登扎布甚为愤怒,对大秦渐生反意。
此前,乌兰部就因为与盘踞在科布多北方(今唐努乌梁海地区)的清虏余孽私相交易,倒卖茶叶、铁器、火药等禁用物资,遭到朝廷的几次严厉警告,并予以罚没领地、查抄非法走私货物和资金的惩处,已然使得该部有了不满秦朝之心。
乾元五十年(1732)五月,为了补充北庭都护府的骑兵力量,大秦朝廷勒令喀尔喀诸部再行提供三千骑兵前往军中效力,而乌兰部则又被分配了三百骑兵的名额。
此举顿时引发了乌兰部的强烈反应,再这般无穷无尽地征丁下去,不到六千帐的乌兰部怕是要被榨干最后一滴血!
于是,乌兰部首领车登扎布公然拒绝了秦廷的征召,并利用自己在阿尔泰乌梁海和汗哈屯乌梁海的影响及威望,开始积极联络喀尔喀诸部王公首领,进行彼此串联,希望大家联合起来,共同抵制大秦的强征壮丁行径。
他不失时机到处派人送信给喀尔喀诸札萨克,策动反秦,宣称大秦连年征战,以蒙制蒙,在攻伐准噶尔的时候,纯粹是拿他们喀尔喀蒙古诸部为炮灰,不仅出人,还要提供无数的牛马牲畜,极大地拖累喀尔喀。
喀尔喀为成吉思汗的后裔,在原大清时期,向来不会治罪,大家的日子虽然比较清苦,但都比较自由,可以任意处置部族内部自己的事务。
可现在倒好,大秦朝廷不仅在喀尔喀蒙古筑城修垒,还迁移大量汉民来到草原,跟我们部族争抢草原和土地。
他们还以两大都护府的名义,对喀尔喀诸札萨克的事务进行干涉,稍有不从,便会剥夺领地和部族,这日子过得也忒不自在了。
既如此,大家干脆联合起来,将汉人逐出草原,恢复昔日诸部自治的秩序,大家重新过上那种无忧无虑且自由自在的生活。
车登扎布的宣传迎合了土谢图汗部为首的喀尔喀诸札萨克对秦廷的不满情绪,得到了哲卜尊丹班珠尔、土谢图汗延丕勒多尔济的同情和支持,另外旺沁多尔济、贝子朋楚克、公丹拜及阿雅喇等有影响力的众多台吉、诺延也纷纷附和响应。
在这种形势下,车登扎布于今年二月,寒冬大雪,道路不通之际,以喀尔喀诸部联盟的名义尽撤通往阿尔泰和漠南所有驿站喀尔喀兵丁,使得整个喀尔喀蒙古与漠南和西域之间的联系全部中断。
到了四月中旬,冰雪尚未完全融化,车登扎布利用喀尔喀举部反秦的高涨情绪,分路攻打了定边城、靖远城、遂宁城等都护府驻地,一时间使反秦战火燃遍了喀尔喀各地。
在车登扎布等诸多蒙古王公首领的煽动下,广大牧民中也纷纷群起响应。蒙古骑兵向各地的汉人军屯点和汉商发起了攻击,他们肆意屠戮汉民,抢夺了财物、家畜。
甚至有许多自发的起事的小股牧民武装,他们攻打地方衙门,杀死当地汉人官员和商人,其目的除了为得到急需的生活物资外,还想以此契机摆脱欠汉商的种种债务。
长期的游牧生活和藏传佛教思想的熏陶,使得此时的喀尔喀蒙古部族,不仅缺乏改变环境的动力,也缺乏改变现状的欲望和经济头脑。因此,在与内陆汉人移民的利益交往过程中,经常稀里糊涂地吃大亏。
“土货以酒为大宗,蒙人以其牛马皮革来市,汉商收买之后,鲜有给予现款者,必多方劝其购置他物,重利盘剥,殊不合商业正轨,而获赢之厚,远非内地所能及者”。
一言概之,在此时的蒙人心目中,汉人成为“狡诈”和“贪婪者”的代名词。
我们蒙古人的普遍穷苦,皆赖汉人的到来。
再加上汉人移民在屯垦种植时,往往会认为林地和草场乃为“荒地”,烧草(林)垦荒谓之“天经地义”。为此,蒙汉双方冲突不断,“(汉民)因砍伐山林而早已与蒙人积怨”,“垦种日,有碍蒙人牧场”。
如今,诸部起事,无数部族旗民遂争相追附,跟着部落头人攻打汉人屯驻之地。
定边城虽然只是一个周长不到两里的夯土小城,驻守镇所兵五百余,加上城内官兵家属和屯殖居民,也不过一千六百多人,但凭借几门小炮和四百多枝火枪,硬是在三千多喀尔喀蒙古骑兵的围攻下,坚守了五十多天,丝毫无恙。
喀尔喀骑兵刚刚杀来时,曾试探性地攻了两次城,在付出了数十名骑兵伤亡后,蒙古人便非常理智的选择了围而不攻,打算困死城里的守军。
要知道,这个时候,定边城才度过艰难的一个冬天,积存的物资必然所剩不多,而喀尔喀蒙古诸部封锁了与漠南和西域之间的联系,外来补给自然就此断绝。
只要有足够耐心,待城中的守军粮秣物资消耗殆尽后,自然就会乖乖的走出来投降。
届时,进攻的喀尔喀蒙古骑兵就能完整地缴获城中所有的军械以及大批工匠。
嗯,尤其是那几门宝贵的火炮,必须将其夺下。
可以想象,大秦朝廷在闻知喀尔喀诸部造反起事后,定然会从西域、漠南以及河北地区抽调大军前来进剿平乱,若是能获得足够的军械物资,在应对秦军进攻时,多少也有一点底气不是。
在被喀尔喀骑兵围困下,定边城的物资虽然已经实施了定额分配,但在阖城千余军民巨大的消耗下,仍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减少。
即使以最为严苛的食品管制措施,最多也就能坚持一个多月,便会消耗殆尽,面临无任何食物的糟糕局面。
到时候,若是继续坚守此城,以人为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若是定边城真的到了吃人的地步,麻烦长官直接将我毙杀,为我保留几分人性。”齐国军事观察团驻漠西参谋处陪戎校尉(少尉)徐景瀛躺在床铺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为何不自我了断?”御武校尉(上尉)段昭明靠在另一张床上,使劲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腹中空得厉害。
他奶奶的,这辈子居然还体会到饿肚子的感觉了!
“我……下不去手。”
“有啥下不去手的?”段昭明从床上艰难地爬了起来,走到屋子中间的木桌前,给自己倒了一碗水,然后灌到嘴里,“拿着短铳,对着脑袋,眼睛一闭,手指一扣,一切皆休!”
水喝到肚子里,咣当咣当地晃,好像感觉更饿了。
且熬着吧,捱到明天正午,就能吃饭了。
该死的秦国人,连我们的口粮也敢克扣!
“长官,我要是死了,你能不能一把火将我烧了。……我怕被人吃掉。”
“你他娘的,就不怕被我吃掉?”
“……”徐景瀛沉默半响,轻声说道:“若是长官真的要吃我,且将我剩下的骸骨焚化,带回汉州交给我父母。”
“滚蛋吧!”段昭明骂了一句,看着毫无生气的徐景瀛,“咱们都好好的,到时候一起回汉州。老子可不想死,家里的一双儿女还等着我回去呢!就算要吃人,也得先从那些蒙古人吃起,还轮不到咱们!”
“呵,城里才几个蒙古人,最多不过两三百,几顿就吃完了。”徐景瀛惨然说道:“接下来,可不就轮到咱们了。论亲疏,我们两个齐国人毕竟要比那些秦国移民要远一点不是?”
“你可真丧气!”段昭明瞪了他一眼,“要是秦国人真敢吃到咱们,老子跟他们拼了,就算临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长官,你也怕被人吃呀?……你说,要真的开始吃人了,那些首先轮到的蒙古人会不会暴起反抗,将定边城给捅个窟窿,平白便宜了外面的喀尔喀骑兵?”
“秦国人没这般大意吧?”
“若是城破了,那些喀尔喀蒙古人会怎生……对待我们?”
“怎么,你该不会琢磨着要将城门打开,放喀尔喀骑兵进来吧?……咦,若是我们主动将他们放进城来,狠狠地算计他们一把,说不定还真的能解围定边城。”
“……”徐景瀛闻言,精神一振,“长官,怎么算计城外的喀尔喀骑兵?”
“你刚才说,要是城中缺粮后,该轮到吃城中的蒙古人时,他们会暴起反抗,将定边城捅个窟窿?”
“……”徐景瀛不解地看着他。
“着呀!”段昭明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咱们完全可以给城中的蒙古人一个机会,让他们打开城门,将围城的喀尔喀骑兵放进来。”
“长官的意思是……”
“没错,就是这般!”段昭明说着,迈步朝屋外走去,“放进来千儿八百的喀尔喀骑兵来给咱们当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