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理老师是个四五十岁精瘦的中年女人,扎着紧绷的丸子头,脱了长款羽绒服,身穿黑色的高领毛衣在琴凳上端坐着。
路意浓站在钢琴旁,勉力跟唱着钢琴键下渐进昂扬的音调,她没受过启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音感,老师的态度还算温和,但是脸上表情肉眼可见的有点严肃。
课上到半程,楼下传来汽车的轰鸣声,老师停下手里的琴键,路意浓跑去关窗,透过玻璃看见黑色烤漆的轿车开进了庭院,直接轧在了高老师精心养护的草坪上。
姑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廊檐下,安静地等待着。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穿着灰色薄风衣的瘦高的身影下了车,紧跟着“砰!”地一声巨响,车门被重重地摔上。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又很快消融。章榕会并没有看向路青,冷着脸径直往厅内去了。
紧跟着司机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姑父的身影出现,姑姑才迎上去,亲热地同后座说着话。
“意浓?” 乐理老师在背后唤她。
她回神,关好窗门:“不好意思。”
男主人长期不在家,人气多少是有些寥落的,今天两位章先生一起回来,别墅里久违地热闹起来。
“茶水给我吧,我端上去。”路青笑吟吟地从阿姨手里接过托盘,“您晚上多备几个菜,培明刚刚说最近肠胃不好,想吃点清口的。”
“好的太太。”
路青端着托盘上到二楼的书房,房门没关严,漏出谈话声,她草草听了两句气氛还可以,父子只是在谈论工作的事情,于是敲了敲门。
屋里的话音停下来,她推门进去,冲章培明微笑着,把沉甸甸的木质托盘和茶水放到了桌上。
“辛苦你了,让阿姨做就可以。”章培明温和地说。
“不辛苦,”她袅娜地挨到章培明的身旁,往他小盏里添满了水,“你刚回来,也别忙着一直谈工作。阿姨买了条很好的石斑,想问你们晚上吃清蒸还是红烧?”
她又给章榕会倒了一盏,推到他的面前,对方并没有动。
“唔,”章培明品了一口热茶,紧皱的眉头略略舒展了些,“忘记跟你说,晚上兆家要来做客。让阿姨多备几个菜,不拘都按我的口味做。再去拿两瓶红酒出来?”
路青知道这是让自己出去了,小意温柔地点了头:“好。”
她款步走到门前,手搭到门把上正要转动时,又转过身:“今天上午,家里有警察来过。”
章榕会的目光扫过来,她似是没看到,不急不缓地继续说:“好像是为程旻的事。我也是早上问门房才知道,他昨天半夜来家里开了辆车出去。今天看到新闻,我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
“只是网上吵得凶,”章培明宽慰她,“榕会昨天陪我在港,跟他没有关系。偷车的事情,我们已经第一时间报了警,警察来就是问这个,清者自清,并没多大事。”
“我在家里,丢了东西,这算是管理疏漏,是我的责任。”
看她低眉顺眼的神态,章榕会突然毫不留情面地轻嗤出声。
章培明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握拳轻敲在台面上:“责任在你,你笑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能夜闯空门,不是你允许和纵容的吗?丢东少西恐怕不是这一两天,若是没这场车祸,他把车还回来,谁会发现?越纵越贪,你自己也当反省反省!”
章榕会单手支在扶手上,一言不发,看不出喜怒,从路青进门开始,他就没说过一句话。
路青似是恍惚不安,捏起手又松开:“这段时间你不在家,我也是一个人害怕,多加装了几个监控。要是需要昨天晚上清晰的视频资料,我这里也是有的。只是……”
她尴尬为难地深吸一口气:“只是、里面拍到一些对意浓不太好的部分。程旻对意浓有一些骚扰的言行,也已经不是这两天的事情……今天警察来,我想了很久,还是想等你们回来再说。”
章培明一时没有说话。
章榕会冷冷地开口:“表演够了吗?”
他起身,走到路青身边拉开门,表情似笑非笑:“你舍不得走,爱在这屋里待着,你待着就是。”
“还有。”
“对我有意见,或者程旻做人不干净,可以早说。我很讨厌别人事后诸葛,找我晦气。”
隔绝了一道房门,长廊寂静无声,章榕会抬眼,看见走廊尽头慌忙闪过一片薄薄的剪影。
家里也没有别人,他一想也知道是谁。
对于姑侄两人,他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一个表面斯文柔弱,内里极度精致利己;另一个,他几乎想不起脸,只觉得像是一团软弱卑怯的影子,窝藏在前者的身后,默默寄居在这个家庭。
其实也无所谓。
是他同意进门的。
不是她总会有别人。
空有美貌,无根浮萍一样的女人更好处理,哪天看得讨厌了,拔走赶走也不废吹灰之力。
不过是多供养两个闲人,章培明赚了那么多钱,又不是养不起。
路意浓贴在墙角,等着章榕会走过,下了楼,才磨蹭到书房旁边。
因第一次见面的不愉快,她很害怕章榕会,但是姑父回来,她还是要主动去问好的。
路意浓将书房的房门推开一条缝,正好听见姑父在说话。
“榕会就是这个脾气,这件事肯定是他不对。现在网上都是风言风语说得难听,他背了黑锅,那个狐朋狗友又跑得没影了,自然是心情不好。等这件事过了,我让他给你道歉。嗯?”
路意浓透过门缝,看到姑姑和姑父都坐在会客的长沙发上,路青红肿着眼睛,手里还捏着纸巾,姑父在一旁安慰着。
路青的声音低低,看来很是沮丧:“我也知道他心情不好,不该在风头上说这些话。只是平日里只有我和意浓在家,有些事无凭无据我也没有机会……”
她抬头看向门口,又停了下来,章培明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路意浓推门进来,礼貌地打了招呼。
“姑父,您回来了。”
“今天课上得怎么样?老师还好吗?”章培明对她一直是和颜悦色的。
“老师很好。”她说。
章培明笑着:“那就好,音乐、艺术、历史都是很有用的知识,姑姑培养你也是用心,平日不要顶嘴,要多听她的话。好吗?”
“嗯。”她点点头。
章培明没有女儿,看她乖巧很是喜欢,想到程旻的事,语气更加和缓了一些:“我听你姑姑说,你参加了校园广播站,有个兴趣爱好很是不错。晚上兆伯伯来家里吃饭,他女儿兆卉大学读的是播音主持专业,你有什么要请教的,也可以多问问她。”
“好。”
衣香鬓影,浮光掠金,路意浓大概没有见过比兆家更体面的家庭。兆太太穿着堪比TVB电视剧里的贵妇,织金绣花的深蓝色立领旗袍配白色的短款皮草,腕间悬着两只通绿的翡翠手镯。
身后她的女儿轻便时尚很多,白色的短款裙外套着咖啡色双面羊绒大衣,波浪卷的长发,身材高挑,长相标致,很有主持人的样子。
众人在沙发上坐下,章培明向路青介绍:“全辉是我的老朋友了,伏欣平日里也很爱热闹,你们可以时常约着出去玩一玩。”
兆太太十分自来熟地牵起路青的手,上下端详着她的脸,满面笑着夸赞道:“章太真漂亮,果然年轻就是皮肤好,站在那儿人就跟画一样。这可是多少钱的医美都比不上的。“
”我最近还总跟全辉说,自从李太跟先生去了欧洲定居,一直少个牌搭子凑不齐人。章太太不嫌我们年龄大就来跟我们多玩玩?”
路青笑说好的。
兆太太上下看了路青的穿着,笑容更甚:“章太喜欢C牌?这身白色很是衬你。我认识银泰一个很厉害的sales,什么牌子的包都能从全国调,明天有空约出来,咱们一起见见?”
兆太太俨然是社交的一把好手,三两下就将路青安排得明明白白。
兆家女儿一直左顾右盼,似乎在等待什么,她略有不耐这冗长的社交礼仪,开口清脆大方地问道:“叔叔,榕会今天在家吗?怎么没下楼一起聊天?”
“今天可是不太巧,”章培明放下手里的茶盏,“他刚刚同我从香港回来,被喊去郁家吃饭了。”
兆卉肉眼可见的一下失落起来。
“你和意浓聊天也是一样的,”章培明笑着,“她比你小4岁,刚刚进了校广播站,马上要上岗了。卉卉有什么经验,也可以多多传授她。”
路意浓被点到名,尴尬地冲着兆卉露出笑脸。兆卉自然不会驳了长辈的面子,闻言就换着坐到路意浓的身边。
车辆通过警卫亭,拐进封闭的长街,青砖作底,古朴庄重的中式建筑群在眼前缓缓展开图卷,亭宇轩榭错落有致地集散于曲池周围,圆月遮于浓云,夜幕下飞檐翘角隐现。
只是这样的冬夜,这样的环境,太安静了。
中年女人望着开来的车,檐下的灯照亮来人的脸,如玉如琢,似梦似幻。
“小姨。”章榕会踏上雪后湿漉漉的青石,向她点头打招呼。
“人抓到没有?”郁锦梅紧了紧外套,凝着眉,“昨天半夜电话直接打到了外公这里,他以为你出了车祸,老人家身体受不了这样。”
他低声道歉:“是我交友不慎。他的父母都已经找过了,没消息,朋友也不知他的去向。”
“那就再说。车辆名字已经过出去了?”
“是。”
“那就好。网络时代,信息传的太快,别让火烧到你。”
郁锦梅转身走在前头:“赶紧进屋吃饭吧。菜都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