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数日的雨,至四月二十六这日放了晴,露珠沾满葳蕤夏草,数百芍药妍展花姿,如喷火蒸霞,离着王书淮寿辰只剩六日。
清晨三太太便唤来谢云初,商量寿宴的事,其他太太奶奶都坐在垂花厅喝茶,隔着一隅水,便是一水榭,笑声穿林度水而来,别有意境,正是府上姑娘们在那头观花修竹,饮酒作诗为乐。
谢云初当着众人的面大包大揽,“宾客名单由三婶做主,其余厨膳布置一类悉数交给侄媳吧。”想必旨意很快下来,先把活儿揽在手上,省得三太太浪费。
三太太闻言露出赞赏,“瞧瞧,若是我家老五能得像初儿这么能干的媳妇,我做梦都要笑醒。”三太太膝下一儿一女,五爷与二姑娘,皆在议亲之时,因是长公主与国公爷的嫡孙,在京城炙手可热。
二太太姜氏只当谢云初对着三太太献殷勤,呕得要死,别扭地哼了一声。
帘外竹声如吟,三太太交待谢云初要注意些什么,谢云初垂首默听。少顷,前方游廊处奔来一仆妇,瞧模样显然是受了巨大的惊吓。
三太太瞧此人面熟,是府上有头有脸的婆子顿时作了脸,“这会子做什么吓成这样,这里头坐着一屋主子呢,成何体统。”
坐在上首的大太太认出是自己身边的管事嬷嬷,心微的一沉,连忙欠身问,“怎么了这是?”她毕竟不是王家正经的当家太太,说话也少了几分底气。
那仆妇扑跪在她跟前,泪如雨下,“太太,咱们大爷方才被人抬了回来,说是游街时不知被个什么人给浇了满身墨,那人更是扬言要跟咱们大爷比武,咱们爷书生出身,哪会什么功夫啊。”
大太太摇摇欲坠,“怎么可能?”
三太太脸色顿时阴沉,“简直是无法无天。”
不一会将跟着大爷王书照的小厮给唤来,问清楚缘故。
那小厮一把鼻涕一把泪泣道,
“那人五大三粗,号称是西楚靖安王府的家将,说是此次入京,要挑战咱们国公府的嫡长孙,寻国公爷了结恩怨。”说到最后,他嗓音压得极低,偷偷瞄了一眼姜氏。
这话一出,垂花厅内好一会都没人说话。
国公爷与西楚靖安王这段恩怨,阖府皆知。
论理,靖安王府寻仇的对象该是王书淮,而那大老爷王宾自两岁便跟着母亲到了王家,外人均把他当做国公爷嫡长子,是以寻仇寻到了长房头上。
事情微妙之至,便是三太太周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转圜。
大太太眼泪汪汪,惊得半个身子瘫在圈椅里,既委屈又愤怒。
姜氏则默默拂了一把额,头一回庆幸有人漠视了王书淮嫡长孙的身份。
谢云初就没这么侥幸了,她深知长公主旨意很快会下来,王书淮必定会被推去风口浪尖,前世是弟弟替他挡了灾,今生她把弟弟拘在书院,那王书淮该怎么办。
不是不担心的,即便对他冷了心,他到底是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太太们很快散了,谢云初跟在姜氏身后回二房,等到了没人处,姜氏便按捺不住幸灾乐祸,
“瞧见没,这叫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不是要占着嫡长孙的名头么,可好,人家寻仇寻上门来啦,让他们头疼去吧。”
姜氏眼皮子浅,没有远虑,谢云初没功夫搭理她,送她至宁和堂便回了房。
果不其然,至傍晚,宫里传来消息,长公主即将在皇宫给王书淮行冠礼,这个消息顿如闷雷砸在二房头顶上,不仅不能出个声,还得感恩戴德。
姜氏差点哭倒在丈夫怀里,
“干嘛把我的淮儿推出去,好处他们占着,锅咱们顶着,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后面半句话被二老爷给捂在嘴里,他又怒又慌,
“你少说两句,唠叨这些能顶个屁用。”
二老爷也是急得语无伦次,回过神来瞥见底下媳妇儿子纷纷垂首,懊恼自己失言,神色讪讪的,默了片刻,他看向谢云初,
“初丫头,你在长公主面前有几分薄面,明日晨,你入宫求见长公主,请长公主示下,此事该如何应对。”
谢云初心知此路不通,“父亲,要不等二爷回来咱们先商量,再做决断如何?”
二老爷被她这么一提醒,也知现在去寻长公主过于冒失,此事关系重大,国公爷定会回来给个说法,二老爷从未像今日这般憋屈,一双深目红彤彤的,额头青筋毕现,满腔委屈无数发泄。
王书淮是二房的主心骨,一旦他出了事,二房永无出头之日。
姜氏哭,二老爷气闷,王书旷与王书同愤愤不平,其余人抹泪的抹泪,均无计可施。
谢云初悄悄退出回了宁和堂。
灯芒不声不响破开夜色,串成一条游龙穿梭在轩峻的国公府。扶柳摇曳,凤尾森森,一格外修长的男子怀抱一稚嫩孩儿立在一株芍药旁玩耍,那男子指着水面波光粼粼与那稚儿说道什么,稚儿从他怀里探出半个头,瞪大双眼被那潋滟的水光给看呆了。
大约是察觉到谢云初的脚步,那人偏首过来,目光深邃幽长,天青色绣银竹纹的直裰,半新不旧,不知是她哪回亲手所缝,□□风徐,轻轻猎起他的衣摆,他有如羽化登仙的谪仙。
模样是极其清峻的,神情也温润,她却生生察觉到那铁骨铮铮的气场,与宠辱不惊的从容。原先她怨他喜怒不形于色,此时此刻却庆幸这个男人有担当,至少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她从未见他露过胆怯或暴戾,他始终是平和而沉稳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谢云初不后悔保住弟弟,却也不想自己丈夫深陷火坑,来到王书淮跟前时,眼眶不知不觉泛了红。
王书淮早已将孩子交给乳母,此刻这湖边水榭只剩夫妻二人。
王书淮看着温柔端庄的妻子,姣好的面容白了几分,盛满了不安,一如既往关怀他。
“别怕,我自有分寸。”低醇的声线,悦耳动听,
“那西楚人手段凶残,你可不能掉以轻心,二爷,你想个法子,避开与之交手。”谢云初可是亲眼看着王书淮从一文弱书生成为当朝首辅,他心机深沉,绝对有法子让对方不战而退。
王书淮神情分外平静,
“夫人,比文他不是对手,比武,我不见得输。”
换做别人王书淮不会说这样直白的话,实在是担心谢云初吓坏,她性子温顺柔弱,别吓出病来。
谢云初撩眼看着丈夫,他眼底含着笑,她纳闷道,“您好像没有不快?”
王书淮稍稍抬眼,面颊隐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下,“逼着长公主当众承认我嫡长孙的身份,何乐而不为。”
这不仅仅是昭告世人,大房鸠占鹊巢,亦是警示三房,即便他们是长公主的儿子,可国公府的长房嫡枝是二房,长房嫡孙是他王书淮,这是血脉正统,不容亵渎。
除此之外,他还有更深的谋划。
谢云初看着丈夫胜券在握的样子,无话可说。
远处突然传来珂姐儿的哭声,夫妇俩不约而同往回走,行至岔路口,往左是春景堂,往右是书房,明明气氛正好,谢云初没有邀请王书淮,王书淮也不曾驻足。
翌日晨,旨意正式通过圣旨传到王府,王书淮接了旨意随后去皇宫谢恩,木已成舟,二房无反抗的余地,姜氏告病不起,其他人均忧心忡忡。
西楚靖安王与国公爷王赫是老对手,靖安王提出此次大晋之旅让国公爷陪同,国公爷欣然同意,不仅如此,国公爷甚是沉得住气,无论靖安王如何挑衅皆是泰然自若。
倒是朝臣坐不住了,各部尚书惜才,担心王书淮这样的旷世奇才折戟在西楚人手下,纷纷来国公爷跟前当说客,让他想法子阻止二人比武,哪知国公爷只是云淡风轻摆摆手,
“大丈夫顶天立地,何惧生死?”
王书淮亦是每日照常在户部上衙,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祖孙俩气定神闲,倒是叫旁人暗暗焦急。
转眼到了五月初一,国公爷不曾回府祭祀,王书淮也忘了与谢云初的约定,谢云初更不会在意,比武在即,夫妻俩都没有把这一次的错失当回事。
比起王书淮,谢云初反而更担心弟弟突然回府,连着数日遣人盯着城门口与谢府,确定谢云佑不会在王书淮寿辰前赶回,谢云初心里彻底踏实了。
五月初二。
王家人天还未亮便穿上诰命服前往皇宫,路上姜氏与二老爷同乘,谢云初与两位妯娌坐一辆车。
许时薇贪眠,靠在一旁打瞌睡,窦可灵却是打量谢云初这身行头,只见她梳着凌云髻,插一支五凤朝阳的点翠步摇,海棠红香云纱的薄褙,水红色的撒花裙,那鼓囊囊的胸脯,配上那张脸简直可以用“招摇过市”来形容,窦可灵看着十分艳羡,
“二嫂今日打扮着实出挑,就是不知道回头会不会吃二爷的排揎?”王书淮重规矩,不喜出风头阖府皆知。过去谢云初均束胸,身为妯娌的窦可灵是晓得的。
谢云初看都没看她一眼,“他喜不喜欢有何干系,我自个儿喜欢便好。”何况王书淮今日出的风头还不大吗?
她摇了摇湘妃扇,一副不愿与窦可灵多言的样子,窦可灵碰了一鼻子灰。
王府离着皇宫并不远,两刻钟便到了,有了长公主给的腰牌,王府诸人领衔入了宫,身后京城名门官宦络绎不绝,今日虽是王书淮及冠礼,更是两国之间的交锋,意义非同小可,京城有头有脸的想都进来凑这趟热闹。
至长公主所在的长春宫时,天色已大亮。
早有宫人侯在外头引着众人进殿内。
谢云初跟在姜氏身后亦步亦趋,正殿恢弘宽大,正北处摆着一蟠龙香鼎,里头焚着檀香,上方挂着先帝与先皇后西山纵马图,左右是今上御笔亲提的赞联,金丝楠长案陈列着各式时新的瓜果香烛之类,可见时常祭拜。
拐入右侧一雕窗甬道,地上铺着大红锦毯,一行人走在上头皆无声无息,往北沿着一圆月雕花门进去,便是长公主日常起居的东偏殿。
隔着一道翡翠珠帘,隐隐约约瞧见一人侧卧在紫檀蟠龙软塌上,左右各有女官侍奉,塌上摆着大红撒花软枕,一个香云纱缝制的四方靠背,因长公主惧冷,不用那凉快的玉石垫,宫人便给铺了整整一条肉质细腻的象牙垫,不冷不热正当好。
少顷,闻得下方有脚步声,珠帘被宫女撩开,塌上的身影也渐渐起身,她尚未抬眼,王家所有太太奶奶姑娘齐齐跪了下去,
“请殿下安。”
“起来吧。”
声线冰凉而低沉,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众人连忙起身,分左右侍立,屏气凝神。
谢云初就站在姜氏下方,悄悄往上方望去一眼,长公主身穿石青色缂丝素面褙子,端端正正坐在那儿,只一白玉簪子将发丝挽成一牡丹髻,通身无饰,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减她的贵气。
长公主年过六旬,冷白的面庞交错着细纹,长眉入鬓,细韧而带着锋鞘,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低垂,往下两条深深的法令纹向两翼铺开,正轻轻抿着宫人递上来的血燕参汤。
饮毕,宫人又将她寻日把玩那串紫檀佛珠奉至她手里,她拧起搭在另一只手心,这才抬眸朝底下众人扫来。
目光如水,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却给人无形的威压。
她于肃静中徐徐开口,“本宫许久不曾回府,家里可还好?”
王府是三太太周氏掌家,她躬身而答,“托母亲与父亲的福,家里并无大碍。”
长公主闻言稍稍抬起手。
四太太李氏见婆母有起身的迹象,连忙迈出一步殷勤含笑搀住她,
“母亲小心。”四太太声音柔而细。
另一边离得最近的大太太钱氏也默默用力搀住了长公主。
二太太姜氏当睁眼瞎,三太太周氏肃然不动。
长公主下了台阶立在殿中,目光最先落在谢云初身上。
“你三婶说府上无大碍,那淮哥儿媳妇你呢,你可好?”
王府诸人畏惧长公主不是没有缘由的,长公主每一句话都有深意,回错一字,后果难料。姜氏闻言惧骇地瞥了一眼长公主,袖下的双手都在轻颤。
好在谢云初有了前世的经验,琢磨出这位祖母的心思,她被人恭维惯了,真话反而变得难能可贵,谢云初于是屈膝行礼,如实道,
“回祖母的话,孙儿媳有些担心夫君。”
长公主并不意外,甚至慈颜悦色问她,“怪我吗?”
谢云初眼底的不安未褪,神色却是异常坚定,“不怪。”怪也没用。
长公主抿唇不言。
谢云初接着道,“那西楚人但凡打听一遭,便知真章,书淮本是祖父嫡孙,由他去应战责无旁贷,若是无故牵连了大兄,反倒是陷我们书淮于不义之地,显得书淮胆怯怕事。”
“人即便不能成大业,行事却得无愧于人。我想,夫君亦如此作想。”
想必,这也是国公爷没有阻止长公主的缘由,老人家一辈子风光磊落,不会叫旁人来顶替自己孙子送死。
这条路是长公主,国公爷与王书淮共同的选择。他们各自都有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长公主满意点头,“你明白就好。”她喜欢有见识的女子。
谁说女人不如男,女子亦可成就一番事业。
时辰不早,大太太与四太太伺候长公主入内换衣裳,三太太领着谢云初等人去给皇后请安,大家出长春宫时,后背都出了一身冷汗,许时薇悄悄拉了拉谢云初的袖子,
“方才长公主问你话,我可吓了一跳,生怕嫂嫂被责罚,嫂嫂真厉害。”
许时薇埋怨过谢云初,如今见谢云初混得风生水起,也生了亲近的心思。
谢云初目视前方没接她的茬。
巳时正,崇光殿人影重重,王书淮及冠礼便在此处举行。
皇帝端坐上方,皇后在左,长公主在右,满朝文武观礼,除了王国公与姜氏夫妇,其余女眷皆退去后殿。
及冠礼只是走走过场,热闹却不喜庆。真正令人瞩目的还是午后那场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