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循大方的摆了摆手:“自然可以。”
“只不过我才誊抄了一半,你得等我一会儿。”熊循说着伸了伸腰杆,又接着趴在地上抄写起来。
诸葛亮倒也不着急,便是先跟着管家去后堂阅览《书仪》去了。
到了后堂,管家拿出几卷用锦袋装着的竹简,交给诸葛亮。
诸葛亮双手接过,小心取出其中的竹简,摊开品读起来。
这《书仪》并不是一本专门的书。士大夫私家关于书札体式、典礼仪注的著作,或是研究儒家六经之一的《仪礼》的注书,都会取名为《书仪》。
《仪礼》即《诗》《书》《礼》《易》《乐》《春秋》中的《礼》。
简而言之,《书仪》就是士人们读了《礼》后,对书札体式、典礼仪注、春秋礼制的心得体会。
所以一般人写《书仪》,也就一两卷,最多不超过八卷,但诸葛亮听说谌礼居然写了足足十二卷,不免有些好奇,这才特来拜访求问。
“诸葛公子,这十二卷我都给您取出来了。您要看就在这后堂慢慢看,需要茶水糕点什么的您再给我说。”
“前堂还有诸多来客,我就不在这里陪公子了。”
管家接过仆人端来的茶水糕点,放在案几上。
“叨扰了。”诸葛亮回了一礼,那管家便躬身退了出去。
诸葛亮不习惯席地而坐,便是直接捧着竹简,津津有味读了起来。
“唔,还不错,前三卷是自己对于《仪礼》的注释体会,又三卷是对郑玄注释的附注。”
“后六卷则是对其他大家注释的附注和批驳,啧啧啧,真不错!”
“此书对百家礼仪之说博采众长、兼收并蓄,确实不简单!”
“素闻谌功曹一心研究《仪礼》几近着魔,连自己名字都改为了‘礼’字。今日观其二十余载的心血,果然一点也不夸张!”
诸葛亮一目十行,又有过目不忘之能,不多时,已是看完了前三卷。
不由得咂咂嘴,颇感意犹未尽,便是要寻找下一卷继续看。
“诸葛老弟,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害我一通好找!”
熊循双手举着摊开的竹简,走到了诸葛亮跟前。
“这就是那《豫章赋》吗?”诸葛亮拿起第四卷《书仪》,余光扫了一眼竹简。
熊循将摊开的竹简小心翼翼平放在案几上。
“正是!”
“你要誊写的话,就拿我这份誊写吧。”
熊循看到诸葛亮手上拿着一卷竹简,还以为诸葛亮也要抄《豫章赋》。
“不过你得注意点,这上面的笔墨还没干,可别蹭到上面的字!”
“这篇骈文,造词绮丽,字字千金,可不敢给我蹭坏了。”
见熊循说的夸张,诸葛亮的好奇心也彻底被勾了起来。
走到案几前,诸葛亮正要拿起竹简来看,熊循却又反悔了,抢先一步护住自己的竹简。
“算了,还是我读给你听吧。”熊循说着便是拿起了竹简。
诸葛亮微微一笑,并不介意这熊循小气,便是席地而坐。
“如此,亮也就洗耳恭听了。”
熊循也清了清嗓子,直接念起来: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熊循刚读了个开头,诸葛亮立马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洪都又是哪里?”
“为了工整对仗,就乱编乱造!”
“你别着急,虽然我也觉得开头这句有些莫名其妙,但从第二句开始就立马不一样了!”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诸葛亮虽然还皱着眉,但却微微点了点头:“这两句倒勉强能看得过去,这作者倒也算得上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之人。”
“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
“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此时的诸葛亮却是沉吟不语。
……
“披绣闼,俯雕甍……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熊循读到这里,已然陶醉其中。
诸葛亮也忍不住拍案叫绝道:
“果真是文采斐然!”
熊循被吓了一跳,诸葛亮忙歉声道:“打扰了!不要停!”
“请熊公子继续!”
“……”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听到这一句,诸葛亮再也坐不住,矍然起身,双目紧紧盯着熊循。
他和叔父诸葛玄,又岂不是失路之人、他乡之客呢?
此作者,绝非一般人也!诸葛亮心中暗道:我一定要认识此人!
熊循早已再次陶醉于文章之中,并没注意到诸葛亮站了起来。
“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诸葛亮抚掌赞道:“好一句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好一句‘不坠青云之志’,好男儿志当如此!”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熊循此时每读一句,诸葛亮就连连点头。
“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蔡邕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熊循撇了一眼诸葛亮,心中有种莫名的爽感。
就好像小伙伴之间,其中一个带另一个见到了大世面一样。
这个诸葛家的公子,年龄比自己小两三岁,但却总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今天能让他露出这副长见识的表情,也是值了!
“耀,七尺男儿,世受天恩。无路请缨,等终军弱冠之年;有怀投笔,慕光武力挽狂澜。”
耀?谁人之名曰耀?
诸葛亮脑中闪出一丝亮光,瞬间想到了某个人。
“……非周公之吐哺,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等到熊循吟诵完,诸葛亮立刻开口问道:“作此骈文者,可是汝南袁氏袁耀?”
熊循点了点头:“正是袁家大公子,袁大扬威将军也!”
“听我父亲说,袁将军昨天可是六步成文,出口成章!”
“这篇《豫章赋》,只是几盏酒的功夫,就一气呵成了!”
“难怪人家年方及冠就举了孝廉,我等哪怕再读十辈子书,也不及人家万分之一呐!”
仅仅一天时间,袁耀出口成章、文采斐然之名,就是传遍了南昌读书人圈子。
虽然此文立意悲远,并不是单纯写景。但文章毕竟以豫章之景起笔,若是传之于世,必然大大提高豫章郡在天下的知名度。
所以读过这篇文章的豫章士子,无一例外,都对这篇《豫章赋》赞不绝口,自然也对袁耀有着极佳的印象。
听着熊循对袁耀夸不绝口,诸葛亮只是默然。
只是在听到“举了孝廉”时,诸葛亮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接着诸葛亮也是想起了今早发生的事,自己当时貌似还评价这个袁耀“不知诗书”来着。
想到自己一向秉持谦恭之道,却也犯了自以为是的毛病。
诸葛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忙将手上的《书仪》放到了案几上,走出了外堂。
正好遇到谌府管家,诸葛亮忙将其拉住。
“请问府中还有无空白竹简,借小子一用!”
谌府管家立马就猜到了诸葛亮要做什么,笑道:“实在抱歉,诸葛公子,谌府现在最缺的,就是空白竹简!”
“府上的竹简,昨天就被来客用光了。”
见诸葛亮抬腿就往外走,管家忙道:“其实也不是谌府缺竹简,一夜之间,整个豫章城卖竹简的都售罄一空了,诸葛公子出去找也是白费功夫。”
诸葛亮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前堂还在誊写的众人,其中不少人都是拿着珍贵的布帛在誊写。
而且这些人抄写时极为一丝不苟,一有错字,这些人立马扯烂重写。
诸葛亮知道,对于这篇文章来说,完全担得起“字字千金”之名。
罢了,反正自己过目不忘,回去默写一遍也行。
诸葛亮返回后堂,熊循还在捧着他誊写的那份,端的是爱不释手。
诸葛亮便是凑到熊循背后,默默又看了一遍遣词造句,忍不住再次赞叹道:
“袁大公子,真乃天纵之才也!
“亮不识人,实有大错!若能见之,实乃三生有幸也!”
诸葛亮不再在谌家逗留,便是直接出了谌家,返回了太守府。
至于什么十二卷《书仪》,此时已完全被他抛之脑后了。
刚到门口,却正好碰到了自己叔父诸葛玄,还有南昌县王县丞,两人并马而行,走到了府院门口。
诸葛亮立刻让车夫停下,让诸葛玄先行下马。
却见诸葛玄一脸的怒气冲冲,而旁边的王县丞,还在旁边喋喋不休着什么。
诸葛亮站在路旁恭敬行礼道:“叔父安好。”
“嗯。”诸葛玄重重应了一声。
想到袁耀,诸葛亮立马补问了一句:“叔父可见到袁将军了?”
诸葛玄扭过头,一甩袖子,没好气道:“见他?”
“本公为何要见他?”
“他都要分本公的郡县了,难道还要本公上敢着去拜见他?”
诸葛亮很少见诸葛玄发怒,立刻拜道:“是侄儿乱语,请叔父莫要动怒。”
诸葛玄此时心情烦躁,也是顾不得安抚侄子,扭头便是自顾自进了太守府。
诸葛亮轻叹一声,虽然他一眼看出自己叔父今天没能拜见袁耀,和那个王县丞脱不了干系。
而且貌似自己叔父,和那袁耀有了矛盾。
虽然隐隐感觉到此事有些不对劲,但诸葛亮还是将心中所想压了下去。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儿子的不该妄议父亲的事情,这是父亲诸葛珪死前,教给诸葛亮最后的人生道理。
诸葛亮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父亲临终前的谆谆教诲。
“虽然为父不久于人世,但只要你记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那么不管以后谁承担养育你的责任,谁做你的养父;也不管你长大后为谁效忠尽力,只要恪守本分之道,那就对得起所有人!”
……
回到太守府,诸葛亮立即从自己房中找出一卷空白的竹简,将《豫章赋》一字不差地默写了一遍。
这一遍默写,又和听人诵读、用眼观阅有不同的感受。
“这写一遍,方知此文遣词造句是多么文从字顺,抒情立志是多么的酣畅淋漓,实在是一篇近乎完美的骈文呐!”
不知道逐字逐句看了多少遍,诸葛亮始终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于是又提笔,哗哗几下,把文章开头的“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改成了“九江故郡,豫章新府”。
改完后,诸葛亮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整篇文章就完美无瑕了!”
诸葛亮捧着墨迹未干的竹简,也是爱不释手起来。
又是自己诵读了好几遍,陶醉于其中意境之中。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就凭这一句,足以胜过许多只知堆砌辞藻,空谈无意的所谓骈文佳作了!”
“真想见识一下,此人到底胸怀何等雄心壮志!”
“汝南袁氏海内名门,前有四世三公,今有二袁称雄,将来还有此后继之人,唉,这对天下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少年诸葛亮最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
《豫章赋》的余波很快就席卷了南昌全城,甚至城外荆州军刘磐营中,也是出现了《豫章赋》的抄本。
“将军,您让我盯着各大宗族的动向,我等都在盯着。”
“这两日,各姓各族的子弟,都疯了似的,全都在抄写传颂着这篇文章。属下认不得几个字,只能是拿给将军您看了。”
刘磐拿着探子从城内搞回来的《豫章赋》抄本竹简,粗略看完,便是扔在了一旁。
“一篇骈文而已,写得再好也不过是士人之见罢了!”
“让你盯着诸葛太守,他最近有没有和那袁耀接触?”
……
第二天,黄忠的部卒在打扫帐篷时,捡到了半卷竹简。
另外半卷,则是被人扔在火盆里,烧的只剩下碳灰了。
傍晚,黄忠坐在夕阳下,手捧半封竹简,悲怆念道:“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
“老当益壮?”
“宁移白首之心!”
黄忠喃喃将这句话重复了好多遍,最终不禁潸然泪下。
“不知是谁的写下此文,竟能让黄某感同身受!”
“虽亦有青云之志,但要做到达人知命,难也!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