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郡,石城县。
石城县的官吏,在丹阳郡内可是出了名的骄横跋扈、欺上瞒下。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一来是因为石城县不乏强宗大姓,二来和近年来丹阳郡动荡更迭的政局不无关系。
从兴平四年到建安元年这四年时间,丹阳郡历任周昕、吴景、薛礼、周尚、袁胤五位太守,平均每个太守的任期还不到一年。
而且这五位太守的背景势力、以及所代表的利益都不相同,因此每次太守换人,都会把上任留下的郡县官吏换一茬。
这也导致了丹阳地方混乱、政令不行,甚至有一些县邑直接被山越部族和贼寇所窃据。
而石城县的县令是更换得最频繁的一个县,四年来换了足足八位县令!
几乎都是还没坐热屁股,下一任县令就过来赶人了。
因此石城的几个强宗大姓,便趁机把持了地方。
黄盖就任石城县令,也已过去了一个多月。
不同于其他县令只是带着几个随从来上任,黄盖却是带着本部三千士卒,浩浩荡荡来上任的。
而且一来,便直接逮杀了前任县令取而代之。
石城县的几个强宗大姓却一点也不慌,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是黄盖在下马威,而是因为孙策和袁耀不对付的缘故。
像芜湖、秣陵、溧阳几个县的县令,也都被孙策派来的人逮杀了,并不只是石城县如此。
但几个强宗大姓的族长一合计,商量后谁也不愿意触黄盖的霉头,毕竟人家可是带兵来的,于是纷纷献上牛羊等物来犒军!
而正如几个族长所料,黄盖到石城来当县令并不是来找他们麻烦的。
这一个月来,黄盖虽住在县府,但却几乎不过问政事,也没有往县里安插过亲信心腹。
每日起早便直奔城外军营,下午才回来。
石城县的大小事务依旧被强宗大族们控制着,既得利益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每天递上去的公文报告,第二天都会原封不动退回来,一打开全是“阅准”二字。
如此一来,众人也放松下来。
直到这一天,黄盖忽然派人召集石城大小官吏到县府议事。
县功曹、门下诸吏、诸曹掾等大小县吏不多时便都到齐,却没见黄盖出来。
众人便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先开口的是主掌粮食仓储的仓曹掾,只见他一脸忧心忡忡:
“莫非是黄县府麾下兵马粮草不足,要向咱们石城县征粮?”
这话一出,主掌征集粮食的集曹掾立刻脸色大变。
集曹掾在黄盖来之前,是主掌驿站交通的法曹掾。
因为听说黄盖是带着本部三千兵马来的,原本的集曹掾担心要替黄盖征粮,便依仗家族势力,强令法曹掾和他交换了官职。
现在的这名集曹掾,出身小门小姓,乃是被石城强宗大姓们硬推出来扛罪的。
因此他只是嘴唇动了动,并没有开口。
但整个人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下去。
“征粮?”
主掌军事、征兵、输送士卒的兵曹掾是个大咧咧的汉子,只见他嗤笑一声道:“黄县府手下有三千士卒,每月至少得吃两千五百斛粮食,一年就得三万斛粮食。”
“就算把咱们石城县掏个底朝天,也不见得能凑出这么多粮食来!”
兵曹掾并没有夸大,但他说的也不全是真的。
石城县上下不过六七万人口,加上又处于漕运要道,每年摊派下来的征粮任务本身就很重。
如果再要供应黄盖所部的军粮,确实供应不起。
但几家强宗大姓,所隐匿的人口和良田,却是极少纳粮的。
普通百姓被极重的赋税压得家徒四壁,卖儿卖女求生的同时,他们这些强宗大姓族里的粮仓却都是满满当当,陈米多到发霉腐烂。
兵曹掾话音刚落,主掌治安的贼曹掾便冷笑一声:“谁都可以说没粮食,偏偏你不行!”
“谁不知道你家粮食多到放不下,最近才新盖了五个圆筒仓来装粮食!”
“就连盖粮仓用的民夫,还是让将作掾挪用公家的钱粮给你找的!”
兵曹掾嘿嘿一笑:“你也别光说我,去年你们家的船去江北遇到风浪沉了几艘,回来却说是漕曹掾的船沉了。”
“没几天就看见你们家把漕曹掾的船,连船带货一起开回了自己家码头!”
“咱们谁也不比谁干净,就少揭谁的短了!”
贼曹掾明显与兵曹掾不对付,但此时也拿不出话去反驳对方,只能冷哼一声作罢。
此时,主掌祭祀的县廷掾终于笑眯眯打起了圆场:“诸位何必在此浪费唾沫,自伤感情?”
“到底是不是征粮,还是征丁什么的,等黄县府出来诸位自然就知道了。”
县廷掾类似于郡以上的五官掾,一般主祭祀,只有在其他曹掾出缺或离任,才会代理其职获得实权。
石城的廷掾是个老头,对谁都是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像个慈祥的长者。
此时这老头一开口,众人便立马不吵了。
“黄县令到!”
一声高喊,随之出来的,便是一脸严肃的黄盖。
众人立刻齐声施礼:“拜见黄县府!”
黄盖走到主位前,却没有坐下去,只是面朝众人站定,摆了摆手:“都有礼了!”
众人这才抬头起身,此时才看清黄盖身穿甲胄,腰间跨剑,满脸肃杀之气。
有胆小者不禁咽了咽唾沫,害怕得不敢再看黄盖第二眼。
“今日召诸位来,有两件事要与诸位商议!”
一众县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说不会真要征粮和抓丁吧!
黄盖扫视了一遍众人,右手不自觉地放到了剑柄上。
“诸位或许有人知道,我黄盖乃南阳太守黄子廉之后,祖父辈时迁到零陵郡谋生。”
“虽然和南阳黄氏沾亲带故,但只是其中旁支末系,算不得大族出身。尽管读过一些书,但多是兵法。”
“因此我这位县令并没有什么治理地方的才能,只是凭武功得此官职罢了。”
“而我也不想做这个文官。如今贼寇未平,四方扰攘,我常有军旅任务在身,因此我决定,把本县一应事务,全都托付给廷掾和法曹掾你们二位来处理。”
“这便是我说的第一件事!”
“今后如若我在,县中各曹诸事,凡是跟兵事有关的,先找法曹掾处理,跟民事政务有关的,则找廷掾处理,事后再找我画押用印即可。”
“若我不在,所有事务就由你们二人自行处理,我会把印绶留下,你们代理我的职务便宜行事即可!”
一番话毕,众人脸色各异。
大部分人都是吃惊的表情,都知道黄盖这段时间对县中事务不管不问,没想到他真要当甩手掌柜!
也有少数几人是嫉妒的表情,比如那个大咧咧的兵曹掾,瞪着法曹掾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还有人是一脸怀疑的表情,就比如那个贼曹掾,听完黄盖的话后就一直打量着老廷掾和法曹掾两人,似乎是怀疑他们两家和黄盖在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只见法曹掾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多谢黄县府重用,下官必会尽忠职守,为黄县府你肝脑涂地、效以死力!”
老廷掾却眯了眯眼睛,笑眯眯拱手道:“这怕是不妥吧?”
“算黄县府有军务在身,顾不得处理石城县大大小小的事务,我等万分理解。但依照规制,县令不在,理应由县丞代理县令事!”
“县丞不在,县尉代之,县尉不在,县功曹代之,怎么能轮到我们两个哪怕在诸曹掾中都排不到最前列的人代理县中诸事呢?”
老廷掾还没说完话,法曹掾便直眉瞪眼瞪了过来。
显然他以为老廷掾在推辞,因此有些恼火。
黄盖眼睛一眯,不同与胸无城府的法曹掾,他一听老廷掾开腔,就知道此人乃老谋深算之人。
因此黄盖并不答腔,任由老廷掾表演。
见黄忠只是眯着眼看着自己却并不说话,老廷掾也没办法,只得继续道:
“依卑吏之见,黄县府还是先任命本县县丞、县尉,由县丞代理民政要务,县尉代理兵事,岂不正合适?”
“就算不任命县丞、县尉,至少也要先任命县功曹、县主簿……”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包括黄盖全都明白了老廷掾的算计。
好家伙,以为你个老家伙开口是要推辞,敢情你是来索要官位的啊!
石城的县丞和县尉都在黄盖来的第一天,被黄盖当做前任县令的同党用同样的罪名给杀了。而县功曹和主簿也被黄盖赶走了。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石城县府的正常运转,因为被黄盖驱杀的这几人,之前也管不上什么事。
把持石城县的,正是黄盖眼前这些控制着县府各曹的掾史们。
黄盖心中快速盘算起了利弊。
事出紧急,军情如火,或许今天自己该妥协一次。
“你们应当监督检查各个部门,纠正揭发他们的错误。你们在本职范围内,办理或应承事情,若有蒙骗奸欺行为,我不管怎样也不加以鞭抽杖击的处罚,你们只是各自尽力尽心,不要给他们带坏了头。”
黄盖脸色一沉,也不废话,直接道:“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便这么定了。廷掾、法曹掾,本官先行告退,本县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