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手里拿一把扇子,给他扇风:“主子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孝心,皇上若是知道,一定也会欣慰。”
“真的吗?”
“真的。”
“那我也高兴。”小家伙翻了个身,有些困了,闭上眼,嘴里含糊着说道,“明天就下雨吧。”
皇上不但欣慰,几日来与大臣斗智斗勇的的怒火,也在听到朱翊钧的暖心话语时,消散了许多。
他太小了,世界里就那么几个人,除了贴身伺候他的太监,就只有皇爷爷这个亲人。
现在的他,还不太明白什么是百姓疾苦,但他想让皇爷爷高兴一点。
皇爷爷高兴,他也高兴。
这样想着,小家伙抱着他的薄被,沉沉进入梦乡。
嘉靖帝正准备进去看看朱翊钧,太监又来了,御史连夜进京,上报最新灾情。
帝王迟疑片刻,还是走进了殿内。正在给朱翊钧扇扇子的冯保立刻退到一边去。
嘉靖帝站在床边看了一眼,已经熟睡的朱翊钧忽然翻了个身,“吧唧”一下嘴,口齿不清的说了句什么。
嘉靖帝没听清,问冯保:“他说什么?”
冯保低着头弯着腰,轻声道:“回皇上,小主子说:下雨。”
“好好伺候。”说完,嘉靖帝看了冯保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兴许是天气太热,朱翊钧这一晚睡得很不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摆出各种姿势,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今晚的天气异常闷热,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怕热,又容易出汗。冯保不敢离开,一直给他扇扇子,用干爽的帕子将他的后背和衣服隔开,约莫半个时辰,就得换一张。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朱翊钧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咿咿呀呀,含混不清,换了别人肯定和嘉靖帝一样,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这半年多来,冯保与朱翊钧朝夕相处,寸步不离,对他的发音、咬字都太熟悉了。
他一晚上都在念叨:“雨,雨,下雨,快下呀……”
冯保轻拍他的后背,哄他,让他能睡得舒服一点。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小家伙才渐渐安静下来,这次是真的睡熟了。
冯保这才松了口气,又坐在床边陪了他一阵。见他再没什么动静,这才安下心来,也到旁边去合衣躺下。
第二日清晨,冯保天没亮就行了,透过纱帐看了一眼朱翊钧,小家伙撅着屁股,面朝里呼呼大睡。
他出门洗漱、干活。到时辰就进屋来,准备给朱翊钧穿衣服。
平日这个时候,朱翊钧已经醒了。可今日他来到床边,小家伙却仍旧睡得很沉。
冯保想了想,昨晚他总惦记下雨的事,睡得晚,今天起晚一点也好。于是,又转身干别的去了。
等他再进来的时候,朱翊钧还睡着呢。冯保掀开纱帐,把小家伙翻了个身,这才发现他满头的汗水,赶紧拿了帕子给他擦拭。
和昨夜的闷热比起来,清晨的体感温度凉爽不少,这小家伙怎么出了那么多汗,身上轻薄的绵绸寝衣都湿了。
冯保怕他生病,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体温正常。
朱翊钧困着呢,颇为不满的推开他的手,翻了个身,奶声奶气的呢喃:“要睡觉。”
“睡觉觉……”
说着,他又睡着了。
冯保:“……”
他感觉朱翊钧这状态,不是生病了,而是累着了。仿佛昨天加了个夜班,终于能好好睡一觉。
他又不上学,又不上班,多睡一会儿也没什么影响。
冯保又取了一件干净衣服,轻手轻脚的给他换上,整个过程朱翊钧都没睁眼。
过了一会儿,陈炬进入寝殿,看到朱翊钧还在睡,也有些诧异。平日里已经开始嚷着要喝奶了,今天还没醒。
冯保摆了摆手,用口型示意他晚一些再用早膳。
这一睡,又是半个多时辰。朱翊钧忽然皱起眉头,攥紧拳头,脑袋埋进枕头里蹭两下,撅起屁股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
他终于睡够了。
“大伴!”就跟往常一样,朱翊钧还没睁眼,就开始叫“大伴”。
冯保摸摸他的头,正想说奶已经准备好了。谁曾想,人家今天第一句话不是要喝奶,而是:“下雨了。”
他还没忘这事儿,但前几天他说的是“下雨了吗”,今天却把后面那个字去掉了。
“没下。”冯保看了一眼窗外,虽然天气没有昨天那么闷热,但也是个晴天。
朱翊钧坚持道:“下了。”
冯保给他换衣服:“真没有。”
“下了,下了!”
冯保失笑:“好吧,或许下在了你的梦里。”
这个说法很新奇,小家伙开心大笑:“好大好大~”
冯保替他整理衣冠:“真好。”
朱翊钧激动的扑进大伴怀里:“饿啦,我要喝奶!!”
早膳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陈炬吩咐人送进来,温热的牛乳,配了上好的刺槐蜜,小家伙最喜欢的味道。
冯保拿起勺子要喂他,朱翊钧却推开他的手,自己埋头在碗里,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
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一圈奶白色的胡子都快淌到了下巴上。
喝完奶他还不满足,抓了个银丝卷,眼睛却看向芙蓉蛋羹:“这个这个。”又指着一盘水晶蒸饺,“那个也要。”
他活像是饿了好几顿,一碗牛乳,一碗芙蓉蛋羹,两个银丝卷,四个水晶蒸饺,甚至吃了两口他平日都不看一眼的时蔬。
最后,朱翊钧仰起头,可怜巴巴的看向陈炬:“还要。”
陈炬皱眉:“还没吃饱?”
朱翊钧摇头:“差一点。”
“差什么?”
小家伙想了想:“羊肉馒头。”
大早上的,他还要吃羊肉。
冯保摸摸他的肚皮:“差不多了吧,再吃要积食了。”
小家伙退而求其次,拿走了盘子里最后一个水晶蒸饺。
“……”
吃完了砸吧砸吧小嘴,意犹未尽。
冯保愈发觉得,他昨晚加了个班。
用完早膳,朱翊钧是一刻也待不住,立刻就要出门。
冯保问道:“小主子今日想去哪里玩,御花园还是太液池?”
小家伙说:“我要去找皇爷爷。”
“这……”
嘉靖帝这几日被三省的旱情搞得焦头烂额,腾不出时间哄小孙子。
冯保蹲下来和他讲道理:“皇上近日前朝政务繁忙,小主子改日再去好不好?”
“不好!”小家伙咧开嘴,笑得很开心,“我要现在去。”
他说完就往殿外跑,双手扒着门槛,翻得已经很熟练了。
冯保跟着他:“为什么要现在去?”
小家伙已经利落的翻到了殿外:“下雨了。”
“……”
看来他对这个事情真的非常执着。前两天心心念念要下雨,今天一觉醒来,也不知怎么了,总说下雨了。
嘉靖帝十多年不上朝,平时这个时候都在抓紧修仙,早日实现飞升大业。
近来发生旱灾,今日必定在同内阁议事。就算朱翊钧过去,太监也不会让他进入正殿。
眼看小家伙摇摇晃晃往院子外跑,冯保赶紧过去稳住他:“小主子……你看这是什么?”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个东西,在朱翊钧眼前晃了晃,而后放在地上,是一只用纸折的小青蛙,伸出食指在屁股上戳一下,小青蛙就往前跳一下。
果不其然,一个小玩意儿就吸引了朱翊钧的注意力。小团子蹲下来,也学着冯保的样子,用手指去戳青蛙屁股:“你来试试。”
冯保赶紧给陈炬使眼色,比划了一下。陈炬会意,回到殿内,拿出那个竹铃球。
玩着玩着,朱翊钧一把抓住小青蛙,拿起来仔细查看一番,就把它拆了。
冯保将候在院子里的太监都招呼过来,陪着小主子踢球,消耗他的精力。
就这么拖到了午膳时间,一桌子美味,又让小家伙饱餐一顿,终于困了。
冯保松一口气,守着他睡了个午觉。
这一觉比平时睡得都要更长一些,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申时,冯保以为他把上午的事情忘了,奈何朱翊钧一睁眼就喊:“下雨了,找皇爷爷。”
“……”
他实在执着,冯保拦不住他,只得跟着他往正殿去。
恰巧这个时候,朝臣都退下了,嘉靖帝独自坐在正中间的龙椅上,略显疲惫。
朱翊钧还在殿外就开始喊:“皇爷爷,皇爷爷……”小奶音传到嘉靖帝耳朵里,没来由的解乏。
朱翊钧一路跑上玉阶,翻过门槛,摇摇晃晃来到龙椅旁边,膝盖一软,跪在了嘉靖帝面前。
这呆萌的模样让帝王忍俊不禁,赶紧将他抱起来:“是钧儿来了。”
朱翊钧迫不及待的给他报喜:“下雨啦。”
意外的,嘉靖帝听到他说这话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昨晚上就已经听过了。难为他小小年纪,还总是惦记着让皇爷爷高兴。
嘉靖帝逗他:“哪里下雨了?”
“河南。”
“你还知道河南?”
“知道!”小家伙把昨天陈炬告诉他的复述一遍,“出了京城往南,过了直隶就是河南。”
嘉靖帝继续问他:“什么时候下的?”
“昨天晚上,”小家伙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睡着以后。”
嘉靖帝挠了挠他的下巴:“你都睡着了你怎会知道?”
“因为……”小家伙得意的仰起头:“在我梦里下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嘉靖帝觉得,将朱翊钧接进宫来抚养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至少这小东西每天都能让他心情舒畅,可真是他的开心果。
他并没有把朱翊钧的话当真,小家伙陪着他聊聊天,用了晚膳,便回自己的寝殿休息。
次日一早,内阁诸位大臣来到玉熙宫。五天时限已到,皇上心系灾民,要斋醮祈雨。
就在这时,一封从河南送来的急报呈到嘉靖帝手里:就在前天夜里,当地发生旱情的地区下雨了!
而后、山西和陕西也纷纷呈上急报,当地旱情解除。
大臣们先是松一口气,而后跪了一地:“恭喜皇上,天佑大明。”
嘉靖帝坐在那里,却没有任何反应。
“下雨啦!”
“在河南。”
“昨天晚上,我睡着以后。”
“因为,在我梦里下的。”
“……”
原来这一切不只是在他的梦里,现实也同样发生了。
这不是小皇孙第一次给大明带来祥瑞,他出生时,就带来了一场大雪,化解了当年京城的旱情。
蓝道行说得没错,这不是仙童下凡,这是什么。
底下的大臣跪了一阵,却没得到皇上的回应。纷纷抬起头来偷看。
只见龙椅之上,嘉靖帝不动声色的坐在那里,看不出喜怒。
难道皇上是因为不能设斋醮祈雨,心中不快,又不好表现出来?毕竟旱情得以缓解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想到这里,有些大臣心里已经开始隐隐担忧:按照他们这位皇上的脾气,这次没能如他的愿,下一次,被他抓住机会,还不得拖出去,少说廷杖二十。
片刻之后,嘉靖帝才发话:“都起来吧。”
他没再提斋醮的事,而是说道:“虽然下雨了,但老百姓还饿着肚子,赈灾的粮食不能少。”
大臣们纷纷拍马屁:“皇上一片仁爱之心,乃百姓之福。”
但接下来,嘉靖帝安排下第二件事情,却让诸位大臣吃惊不已。
虽然不能社斋醮仪式,祭天的议事却不能少。老天爷下雨了,总该前去感谢一番。
嘉靖帝已经很多年不亲自参与祭祀仪式,无论是祭天地、社稷、宗庙还是山川湖海,都是派遣大臣前往。
而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说出了一个名字:“让裕王去吧。”
裕王?
朱载垕???
这是个大臣们意想不到的名字,尤其是严嵩父子。
因为嘉靖帝不喜欢这个老三,这些年来,裕王可是他们重点打压的对象。。
皇上每年都要给王府岁赐,虽然嘉靖帝不喜欢裕王,但这是祖宗的规矩。可因为严世蕃的命令,户部连续三年都没有给裕王府发放。
后来,裕王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给严世蕃,严世蕃欣然接受,这才让户部补发了岁赐。
他还经常把这件事拿出来炫耀:“天子的儿子尚且要送给我银子,谁还敢不给我送银子?”
裕王在严嵩父子眼里,就是个软弱无用的绊脚石,要么踢出京城就藩,要么一步到位送他上路,从未觉得他能有什么威胁。
可皇上今日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丹药吃多了,竟然钦点裕王代替他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