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满面沧桑颓然的老人,就连一向话多的金猊也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员外和那些害了赵大爷一家的人,已经赔了命进去。但其余的镇民,冷眼旁观者罪不至死,没参与其中的更是全然无辜。
而赵大爷明知道真相,却隐瞒了这么久,不仅南槐镇的百姓多半被牵连进去,就连前来救援的玄陵弟子也没能幸免,也算不得无辜。
但如今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不讲道理,赵大爷或许也没有想到,在蚀雾的影响下,祈神木转变为还魂树之后,会完全失控。
若不是有一丝悔意,他也不会带着树灵来此。
金猊看看断绝生机的还魂树,再想想漫山遍野变成了树还等待着解救的人,一时间也觉得棘手。
他下意识去看慕从云:“师兄,现在怎么办?”
慕从云没有被颓然气氛的影响,理清了真相之后,他就蹲在还魂树残余的树桩前研究,直到金猊开口他才道:“还没有死。”
只是根系被大量龙血腐蚀,如今残余的生机已经很微弱了。
他没有理会几人诧异又惊喜的神色,而是看向襁褓里的木雕像:“若我有办法救活还魂树让你归位,你能让林子里的人恢复正常吗?”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雕像这才眨了眨眼睛。
赵大爷怕他们看不懂,着急道:“灵山说可以。”
慕从云点了点头,才又道:“我曾见过一种秘术,可以让施法的两个人共享寿命,但这两人之间必须有血缘,且共享寿命其实就是将寿命长的那一方的寿命,填补给寿命短的那一方。”
“还魂树将死,若要保住它的生机,只有你与之共享寿命。”
“我愿意。”赵大爷面上的颓然一扫而空,甚至生出几分狂热来,他猛然冲上前抓住慕从云的手,不断重申道:“我愿意!我愿意的!”
骤然被抓住手的慕从云身体一僵,他忍耐着没有做出过激反应,将手抽出来,把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你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寿命长尚且有三四十年,但若是寿命短,也许只剩下短短几年。你与还魂树寿命共享后,若是在它恢复长成之前,你的寿命便到尽头,你们一样都会死。”
不论祈神木还是还魂树,都有漫长无尽的寿命。但眼下这棵还魂树被被蚀雾侵蚀,又伤及根本。共享寿元不过是吊住生机,赌一个可能。
可能生,也可能死。
赵大爷却全然不顾这些后果,依然不断重复着:“我愿意的我愿意的。”
已然有些疯魔之态。
慕从云见状便不再多说,让赵大爷抱着木雕像坐到树桩之上,又让金猊与许曜按要求布下阵法,才开始施术。
他立在阵眼当中,随着手指不断变化结印,深厚灵力倾泻而出,汇入了阵中。
莹莹绿芒绽出,分成三股分别汇入了赵大爷、树灵以及下方的残留树桩之中。
慕从云又拔剑刺破赵大爷的眉心,取了两滴眉心精血融入其中。
阵中闪烁的绿芒随之完全收束,尽数没入三者之中。
“成了。”
慕从云收剑,看着又苍老许多的赵大爷:“树灵归位,还魂树的生机已经保住,但它最终能不能活下来,要看它的命数。若是来年春日它能再次发芽,或可无虞。”
赵大爷看了看怀中已遍布裂纹的木雕像,咧开嘴笑了笑。他将雕像放在了树桩上,慈爱地摸了摸断面上的纹路:“这就够了。”
他拖着越发沉重的身体在还魂树边坐下来:“我就在这里守着他。”
“该你兑现诺言了。”慕从云看向没有动静的还魂树。
还魂树无法做出回应,但沉寂的空气中忽然有微风轻拂过,金猊和许曜只觉得浑身一轻,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因果已经了结,都忍不住轻松地吁出一口气。
慕从云至始至终没有特别的感觉,他听着林间陆续响起的人声,率先走在了前面:“去救人。”
*
南槐镇的伤亡可谓惨重。
玄陵弟子皆是修行之人,都有伤亡折损。更不必说孱弱的普通人。
运气好些的只是受了伤遭些皮肉之苦,若是运气不好,便已经成了尸体一具。
来南槐镇支援的玄陵弟子,加上慕从云一行一共有三批,共计二十七人,但最后清点人数时却只有二十四人。
三人身亡,余下还有十多人负伤。
慕从云将消息传讯回玄陵后,又让金猊联系了当地的宗门以及凡人官府前来支援。
只是在支援的人手抵达之前,他们还得先自救。
就连慕从云自己也得硬着头皮上。
替一个折了腿的孩子处理伤口固定伤腿时,那孩子疼得哇哇直哭。年幼的稚子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就离开家到了陌生地方。他又疼又怕,一个劲儿的挣扎哭喊着要爹娘。但如今南槐镇乱成了一锅粥,谁也不知道他的爹娘在何处,是否还活着。
他从来不是个会哄孩子的人,只是看他哭得实在可怜,犹豫了片刻,从储物袋里摸出一颗糖剥开放进他嘴里,又笨拙地揉了揉他的头:“你乖一点,包扎好了就带你去找你爹娘。”
那孩子尝到了甜,挣扎哭声逐渐弱下来。
只是仍然红着眼睛小声抽噎着,瘪着嘴看慕从云替他包扎腿。
慕从云悄悄松了一口气,迅速给他处理好伤腿,接着便将他抱起来,送去运送伤员的地方排队——许曜去通知了南槐镇上幸存的百姓,将这些人组织起来,驾着牛车马车到老林子去接受伤不便行动的伤者。
小孩被送到排队的地方时,看着许多陌生人,下意识就往慕从云怀里躲。
慕从云身体不可避免地僵硬一瞬,询问道:“里面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小孩犹豫了一下,探头张望片刻,伸手指了队伍中的一个人:“张婶子。”
慕从云将他交给了张婶子照顾。临走之前,他掏出储物袋里余下的糖,全都给了对方。
小孩抱着糖看他,见他不说话转身便走,想起爹娘平日的教导,急急忙忙说:“谢谢神仙哥哥。”
慕从云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最后只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去其他地方搜寻是否还有遗漏的伤者。
*
沈弃赶去东州城,挑了家最大的客栈,叫客栈小二备了十二桶水后,便再没有出过门。
身上都是凝结的血污,法衣更是已经不能要。
自前世从沼泽地出来后,他就无法再忍受半点脏污。
用了十桶水,几乎将皮都洗掉一层之后,那种难以忍受的恶心感才终于消退。
又换了一桶干净水,沈弃整个人没入水中,又缓缓皱起了眉。
他不悦地敲了敲浴桶边缘,冷冽嗓音中还带着几分没散尽的戾气:“水凉了。”
被关在黄金笼里的赤隼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地再次施法给水加热。
“太热。”但沈弃依旧皱眉不满。
“太凉。”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的耐心已到了极限,阴恻恻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看来本座留着你们也没什么用处了,不如拔了毛串起来烤了喂野狗。”
赤隼兄弟:“……”
大约是怕他当真将自己烤了,这次的水温终于不冷不热,合适了。
沈弃满意地从鼻尖哼了声,将一瓶疗伤的灵药倒入水中,继续闭目养神。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他才再次睁开眼,自水中出来。
浴房中摆了铜镜,他没有着急换衣裳,而是缓步走到铜镜前,仔细打量身上的伤痕。
模糊的铜镜里映出少年人修长消瘦的躯体,没有血色的苍白皮肤之上,遍布暗沉难看的疤痕。与那张精致出挑的面容搭在一起,显得十万分不配。
只是人身就已经如此难看,想起丑陋的龙身,沈弃越发怏怏,眼底厌恶之色愈浓。
前世这一年,他还未满十七,离开天外天在西境流浪五年,尚未找到火精替代缺失的护心麟,这具身体自然也是消瘦孱弱的。
蚀雾冲击造成的伤口在浸泡过灵药后已经痊愈了,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但这具身体曾经留下的暗伤太多,又曾在幼龙期时被拔过鳞,多少影响了鳞片生长。
即便他回来之后不断提升修为,又寻了各种灵物法宝修补,也终究不如原本。
沈弃拧着眉,强迫自己将那些丑陋的疮疤一道道看过,心情又变得极差。
急需做点什么排解心中的不快。
别人不快活了,他自然就快活了。
脑中浮现一个纯白的身影,沈弃轻“呵”一声,拿出法衣穿好,便直奔南槐镇。
南槐镇与之前大有不同。
笼罩着整个镇子的灰雾散开,夏日的阳光倾倒下来驱散了阴霾。先前死寂的街道上,车架行人来来往往,喧闹嘈杂得不像话。
看着底下那些凡人脸上的笑容,他心中累积的不快再度攀升。
没有在镇子上寻到人,沈弃直奔老林子。
仗着修为高,他隐匿了身形,一个个寻过去。
待终于看到那道白色身影时,人类的眼瞳陡然化作金色竖瞳立起,狂热地盯住了慕从云。
慕从云在林间搜寻伤者,时不时还要帮着抬个人,心情很是沉郁。
这一天一.夜里,见过的人说过的话比他过去几年加起来都要多,更不提那些偷偷摸摸打量他,甚至冲上来抓着他的手连声道谢的人。
这个时候他总是很羡慕在人群里游刃有余的金猊,感觉金猊好像永远这么精力充沛。
而他只是经历了短短一个日夜,就已经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自闭一下。
慕从云心里疯狂刷屏,实际上仍然面无表情地御剑搜寻。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存在感极其强烈的目光,饶是已经被盯得有些麻木了,他还是在一瞬间感觉到了不舒服。
忍下了立即御剑离开的念头,慕从云继续仔仔细细地搜山。
沈弃和他保持着两丈远的距离,认认真真地思索着该怎么处理他。
直接杀了?
不够解气,不行。
抓回去扔进天子殿的地牢里折磨上几年?
不行,地牢太脏,他绝不会踏足。
这样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排除掉一个个选项之后,沈弃看着慕从云弯腰扶起一个受伤的百姓,忽然冒出个绝妙的主意来。
他露出个满是恶意的笑容,脚步一转便往另一个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