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 山路越发不好走了。
驴子年纪也大了, 吕瑛对为难年老的生物没有兴趣,跳下驴来,挽着秋瑜的胳膊,打算自己走。
只是一些很陡的坡路实在不好走, 秋瑜将猫包挂驴子脖子上, 俯身将小孩背起。
吕瑛靠着他的耳朵问:“秋瑜,你累不累?”
秋瑜:“不累, 我在武当山的马步又不是白蹲的。”
吕瑛听得笑出声来,声音甜甜软软, 绑头发的绸带有一截垂到肩上, 随着秋瑜的脚步, 在半空中一甩一甩, 俏皮得很。
其实秋瑜也不光是靠马步蹲出来的体力,身体天赋也给足了加持,他前世是排球运动员,不仅有傲人的身高和适合打球的身材比例, 骨骼密度、耐力也超过常人, 但国际赛场本就是怪物的聚集地, 秋瑜并不是身体天赋最出挑的那一波,他的绝活是发球技巧, 走的是技术流的路线。
直到穿越以后, 秋瑜的新身体在天赋方面比前世那个国家级运动员还要更胜一筹,连武当派的掌门看了都要将他收入门下,有这么好的身体底子撑着, 坎坷崎岖的山路也就拦不住秋瑜的步伐了。
琼崖岛的山青翠碧绿, 养眼得很, 秋瑜哼哧哼哧地爬,累了就找块干净点的大石头两人肩并肩坐着,一边看来时的路、远方的山,一边聊天。
吕瑛出门时带了好几本空白的册子,如今已有三本被填满,秋瑜借来翻了翻,发现吕瑛学母亲将各地的物价都记了下来,吕瑛问了他几个和民生有关的话题,包括湖广的一些风俗。
秋瑜是大族子弟,自小不是在家读书,就是上山习武,实则对民间也了解不多,只好说:“湖广地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风俗就是过早了,我们很重视早餐。”
吕瑛:“湖广的早餐很好吃吗?”
秋瑜竖起大拇指:“超好吃,改天我给你做个热干面,对了,我们那的米酒也好喝,可惜我不会酿。”
小孩子觉多,都是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聊够了就靠着彼此睡一觉,吕瑛娇小又绵软,抱起来和个小娃娃似的,睡着后小身体一起一伏,让人满心安然。
秋瑜看着他的睡颜,发现这小孩虽然娇气,出门这些天却没喊过苦,适应力挺强的,难怪以后会身先士卒上战场,与将士同吃同住了,看来老吕家那彪悍的基因在瑛哥身上也不是全无存在感。
就这么爬了一整天的山,他们终于在一处山头撞上了厘家人。
厘人是琼崖岛最初的开拓者,居此地多年,平时在山中聚居。
两小孩隔着老远就听见几个青年男女在对着唱歌,可见虽然没到春天,但年轻人谈感情不分季节。
秋瑜的手搭在眉间:“厘人流行以歌会友。”
以前只有到旅游景点才能看到这个场面,可惜医学牲忙得要死,根本没空出门玩。
吕瑛又骑驴背上了,他提议:“秋瑜,你也去唱一段吧。”
秋瑜:“这是和厘人打交道的方法吗?”
吕瑛面不改色,肯定道:“是啊。”
那好吧,唱一段。
秋瑜气沉丹田,张嘴,嘹亮的歌声响彻山头。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吕瑛差点从驴背上跌下去。
那几个厘家男女停下来,目瞪口呆看着这边,他们听不懂秋瑜唱什么,却被歌声的豪迈吓到了。
其中一个妹陀眼尖,看到了吕瑛,指着他说了句什么,几个厘家男女就都过来行礼。
吕瑛点头,用厘家话和他们说话。
秋瑜收声,瞪着吕瑛:“原来你和他们认识啊,那你还让我唱歌。”
吕瑛别开脸,解释道:“我家从曾外祖母的母亲那一辈起就是厘人首领,我们家感知天气的能力也是从厘族先祖那儿传下来的,我外祖现在也是现在琼崖岛上所有厘人的头领啊,每年各村寨
都要派人到我们家的。”
吕家发家史的开头便是厘家姑娘吕荷实在受不了官员、倭寇的双重压迫,忍无可忍提着剑,带着族人把骑他们头顶作威作福的人都砍了。
厘人本就有让女性做头人的传统,砍完所有敌人后,吕荷自然就成了厘人头领,这位子沿着血脉一路传到吕房身上,以后还会传到吕晓璇、吕瑛身上。
这些年吕家的海贸货物不光是琼崖岛的糖、水果、洋番带来的香料和奇巧玩意,还有厘族的织锦和药材,吕家会把厘族的产出换盐、农具带回来,送上山,可以说握住了全族命脉,又有雨神后裔的头衔,地位很是尊崇。
“我船上的丰收、芋头也是厘人,想走出大山的厘家儿郎都会加入我外祖的船队一起跑海。”
听完吕瑛的话,秋瑜惊讶道:“原来你们家不是汉人啊。”
吕瑛:“我家既是汉人,也是厘人,吕是曾外祖母的父亲给的姓,他是汉家的剑客,厘家血脉给了我们感知气候的天赋。”
秋瑜:“哦。”
自从秦湛瑛剁掉北孟大汗的脑袋后,北孟在他手上覆灭,农耕文明再次战胜游牧文明,屹立于欧亚世界岛东侧大陆之上,史书对秦湛瑛的定位也包括了民族英雄。
没想到秦湛瑛本人并不是纯汉人,而且看起来对自己的厘人血脉认同感还挺高,在厘人之中还有神子的地位,这又是史书上没记的事了。
他们就被几位厘家年轻人请进了村寨里,秋瑜满脸新奇的看着村里的船型屋,这些屋子的屋顶看起来就像船只翻过来盖着似的,外形奇异独特,可以防大风和暴雨。
雨神的后裔驾临于此,村人不敢怠慢,很快,一个很老的婆婆过来恭敬问吕瑛来意。
吕瑛说:“我的朋友想要游历琼崖岛,厘家的山是琼崖岛上最美的风景,我们不能错过,我就带他来这了。”
老婆婆笑呵呵的,当即让人备饭招待两位客人,转头就偷偷和一个年轻人说:“快去头领那里,就说孙
少爷到我们这来了。”
老人家虽不会说汉话,但经历的岁月足够漫长,一看到两小孩身边没有大人,就猜到吕瑛是溜出来的。
负责招待他们的人里有先前在山上见过的采药郎,叫吉喜乐,他会说几句官话,只是口音很重。
吕瑛又开始问人家家里几口人、平时干什么、有没有娃、娃念不念书了,一段家常拉下来,没过一会儿,吉喜乐的家底被他摸透了。
吉喜乐是吉家村村长的孙子,村长则正是之前接待他们的老婆婆,除此以外,吉喜乐也是村里的大夫,能看些小病小痛,治个跌打损伤,平时他还会带人去山上采药,卖到山外去。
说着说着,吕瑛便问道:“我在山下听人说,厘人会下山劫女人,也不知道是做媳妇还是煮了吃,这是怎么回事?”
吉喜乐一听,脸色就变了:“那是有坏人在污蔑我们厘人,孙少爷,我们有手有脚,能耕田织布,灾荒年时,头领也会送粮给我们,才不会做吃人的事!”
吕瑛淡定安抚:“正因为我知道厘家不吃人,才问这传言怎么回事,厘家好儿郎若要娶妻,自会请人上门提亲,要是有争议,也可请头领做主,怎么会传出抢女人的话来?”
吉喜乐的奶奶,吉家村的村长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若说这事,我有点印象,大概是十几年前吧,隔壁杨村有个打猎很好的男人,被山上的野兽咬伤,又被山下汉女救了,一来二去,这两人就约了要成亲,谁知等男人打了两头野猪去提亲时,发现汉女被家里拿去换了亲。”
有些穷人给不起聘礼,又很想给家里的儿子娶媳妇,便会和另一家约好,我把女儿给你家儿子,你把你家女儿给我儿子,这便是换亲,至于女儿的心情,那不重要。
世人皆知父母命不可违,厘家猎户被汉女的父母赶出家门,只好痴痴守在村口,直到汉女出嫁那天,他发现
心爱的姑娘双手被捆了绳子,眼睛都哭肿了,终是忍不住大声喊“阿妹,你别哭,别哭啊”。
汉女见了心上人,当即哭得更大声了:“阿郎,你带我走吧。”
厘家猎户一听,按不住满腔情愫,提着刀冲了上去,他一身勇武,汉女也使劲反抗周围的人,最后竟真被他们逃到了山上。
不过这事的后续影响就是在山下人眼里,厘人会抢他们的女人。
吕瑛一边听一边给秋瑜翻译,秋瑜听得感动不已:“多么动人的爱情故事啊。”
吕瑛听到不懂的词语,面露疑惑:“爱情?”
秋瑜:“你不是爱看书吗?那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瞅没瞅过?”
吕瑛:“你说那个啊,看是看过,但没意思,话本里那些丞相家千金、皇帝家公主、天上的仙女总是突然瞧上个穷书生,若那就是你说的爱情,那爱情也太可怕了。”
一个有钱有权有貌的女子肯定是自幼学管家理事的,脑瓜子不说精明,却绝对蠢不了,可只要染上了情,这女子的脑瓜子就没了,吵着闹着要嫁给一个薄情寡义的酸书生,这“爱情”二字怕不是有|毒哦。
秋瑜:“不好意思,我打错比喻了,那些话本子不过是一些穷酸书生的臆想,真正的爱情是猎户和汉女那样的。”
吕瑛双手托腮:“哦,你说那个啊——”
秋瑜心想吕瑛还挺小的,不管他的思想多深刻,现在和他提爱情的确是早了,便决定转移话题。
谁知吕瑛却赞同道:“那爱情应该是不错的东西了。”
秋瑜:?
问号缓缓升起,瑛哥怎么突然夸爱情好了?他又思考了什么?
吕瑛一本正经掏出他的册子:“一路走来,我发现所有人,包括你我,都是被管着的人,管我们的有神仙,有皇帝,有官,有父母,只要有人敢反抗,就会被惩罚,比如神仙的信徒会骂不是信徒的人,官可以征税,征徭役,父母可以决定孩子的生死和婚嫁。”
“一旦要反抗这些东西,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严重的话还会丢掉性命,所以大家都不敢反抗,”吕瑛笑起来,“可猎户和汉女反抗了,若让他们反抗那些东西的是爱情,那爱情应当是一种不坏的情。”
吕瑛欣赏勇敢的人。
秋瑜却觉得吕瑛说出的这些话,比秦湛瑛这个汉家皇帝其实身兼厘人血脉还让人意外。
他睁大眼睛:“你不觉得那个汉女违背父母之命,擅自与猎户私奔是不对的吗?”
吕瑛歪头:“她的命是她自己的,她想和猎户在一起就在一起,不想被父母卖到不喜欢的男人手上就逃,这有什么不对的?”
秋瑜无言,他低头,开始抓头发,动作很粗鲁,梳的整齐的发髻很快就变得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秋瑜的内心很冷静,他想,看来野史说瑛哥会用女官理政也是真的了,这家伙绝对天生反骨,只有六岁就全不把皇权神权父权放眼里,文官看到坐皇位上的是这么个人,不骂得舌头起泡就怪了。
但身为一个堂堂大学生,他居然觉得这个六岁的小屁孩人格魅力十足!
吉婆婆和吉喜乐都被秋瑜的突然发癫吓了一跳,唯有吕瑛无比平静,还好心摸出梳子,想要给秋瑜整理一下,无奈孩子连给自己梳头都不会,更遑论给别人梳了,结果扯了秋瑜好几根头发下来。
秋瑜一看到断发,理智就回来了。
他夺过梳子:“我自己来。”
吕瑛:“我扯痛你啦?”
秋瑜:“还好,不算痛,但你扯掉我好几根头发!”
吕瑛缩回小手:“只是几根头发,掉就掉嘛,你怎么和我娘似的。”
这个头发多到史书记载“妙鬘流瀑”的发量王者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作为医学生,秋瑜在肝论文的那段日子里,每每睁开眼数枕边断发时,内心是多么的惶恐。
秋瑜:“吕
阿姨也很重视自己的头发吗?”
吕瑛萌萌回道:“嗯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