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方眼里,秋瑜本就是承安帝离世后接手军权的默认人选,承安帝离世前又再次强调一遍“之后众将士就听令于秋瑜”,所以他接手军权时算得上平平稳稳。
也是因为早就对承安帝的死有了心理准备,他冲锋时的甲胄是将军们一人一件披的,马鞍缰绳同样如此,还有洛皇后扶上马,所以等看到他被射了数支箭的遗体被送回来,洛皇后也没有情绪崩溃。
她只是站在亡夫的尸身前,为他合上了眼,含泪说了一句:“怎么死得和你大妹一样,身上都插了这么多箭,和刺猬似的,也好,也好,你可算能去见他们了,我知道,你想他们,这些年一直都想……”
说着,洛皇后捂着嘴哽咽起来。
秋瑜心里也难过,就像秦湛瑛说过的那样,承安帝性子好,对秋瑜也不薄,算得上一位不错的长辈,此时长辈离世,秋瑜心里酸痛,但还是支撑着接过军权,收拾他们才攻下的城池。
禹军在秦湛瑛的整治下早已脱胎换骨,扫盲时用的课本里就有军纪,加上军队满饷,没人饿肚子,入了城以后也不会劫掠骚扰百姓。
保城的百姓们只看到一群来自南方国度的大兵们整整齐齐走入城中,在大街上放下了包裹,有军士拿砖头搭灶造饭,穿着铠甲的将军们扶着镶了黄金的棺木,为棺木搭了唯一的帐篷。
没有人去抢老百姓的屋子和钱财,没有人侮辱他们的妻子女儿。
李家粮铺的老板李守财是个胆大的,壮着胆子去送面粉,想打听点消息,顺带讨好这批军爷,谁知竟是没一个军士肯收他的东西,消息却是打听到手了。
这中年人呆呆走回家,才和满面忐忑的妻子说:“是咱们汉人的皇帝带着军队打过来啦,他们把孟人赶走,但是……但是……他们的皇帝在冲锋时战死了,就躺那棺材里呐。”
秋瑜知道,此时的禹国军队创造了数个纪录。
哪怕是才死了领军的皇帝,军队也没有乱。
皇帝的棺材何等尊贵,可禹国军队没有人去抢老百姓的屋子安置这口棺木,将士们自发建了帐篷为其遮风挡雨。
他们没有扰民,甚至连百姓自主送来的钱粮都没有收。
这是一种在当前时代极其可怕的纪律和素质,堪称是奇迹。
有人问:“继续打吗?”
洛皇后第一个站出来:“打!”
皇帝都死在收复汉土的冲锋中了,这时候有谁说不打,洛皇后都会物理问候对方全家。
承安帝的灵枢停在保城中,洛皇后穿上甲胄,额头与手臂都绑着白麻,骑着马加入运粮的队伍中。
秋瑜不知该如何描述如今的禹军氛围。
承安帝或许政治手腕不够,可他却是个将自己的死亡利用到极致的将军,在冲锋的那一天,全军都知道那个骑着马往前冲的人是皇帝,死之前,承安帝都在说“带他们回家!回家!”
他要带谁回家?
当然是那些在异族苦难压迫中熬了多年的汉民了。
这是承安帝从开龙帝那里继承来的夙愿,也是开龙帝举起反旗时用的口号,孟人让他们活不下去了,他们就自己拿起兵器,让同胞活得下去。
此举极大振奋了禹军的士气,也成为了《刘大喜》的编外结局,那位在戏曲中穿着黄袍走到主角身边邀请他一同出征的男人,在现实里倒在了冲锋的路上。
艺术作品与现实对应着,激发了莫大的力量。
秋瑜一路往前打,兵马已压到了冀北道的孟国京城门前,再过两天便可以开始攻城,此时他也已经在军队中积累了更加深厚的威望。
一日,他开完军前会议,就听到有人来报,秋瑜听完,即刻起身朝军营奔去。
军营门口,秦湛瑛押送了大批的军需物资过来,身穿素净衣袍与皮甲,正和军需官交接账本,感觉到他过来,便回过头。
少年张了张嘴,口型变了变,似乎是想叫“瑜哥哥”,只是没发出声音来。
秋瑜看到他新披的重孝,心中一痛,上前几步,毫不犹豫地跪下行军礼。
“陛下。”
秦湛瑛双手将他扶起:“在军中无需向朕行跪礼。”
秋瑜低头说:“您是皇帝了,臣子第一次见到作为皇帝的您,总该行大礼以示敬重。”
作为军中最大山头的秋瑜跪得利落,既是表态,也是省掉很多可能会有的麻烦。
君君,臣臣,此为贯穿了封建王朝的一段关系,象征着权力,斗争,信任与猜忌,永远带着晦暗的颜色,每段权力的交接都透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秦湛瑛来此是他的勇气,秋瑜必须要保护好他,辅佐他。
秦湛瑛也反应极快,他的眼圈发红,几乎不需要怎么酝酿,就落下泪来,带着半份真心朝着承安帝的棺木行去,先哭了一场展现孝道,又拜洛皇后为太后,之后群将簇拥着秦湛瑛入军帐,汇报军情,讲述接下来的战略,秦湛瑛则对有功之将进行嘉奖。
折腾到晚上才算消停,秋瑜旁观时都替秦湛瑛心累。
好不容易空下来,秦湛瑛又占了秋瑜的窝,这是一个用比市价高三倍的价格买下来的院子,这也是秋瑜提前备好的住所。
院子中间有磨盘,还有水井,种了石榴和桃,看得出主人家条件算得上宽裕,听说原来是个粮铺老板,现在携家带子住铺子里去了。
秦湛瑛盘腿坐在磨盘上接着灯笼里的光看折子,过了一阵,天上就开始下雪。
十二月了,天冷得很。
秋瑜举着伞站后边:“夜已深,该休息了。”
秦湛瑛跳下磨盘,一个旋身扑入秋瑜的怀中。
秋瑜单手握住少年君王的肩,就感到掌下一阵微微颤抖,他长叹一声,放下伞,俯身将人搂住,柔声安慰:“知道你难过。”
白日里人多事杂,想难过都没多余的力气,直到此刻,秦湛瑛才放心掉了几滴眼泪,秋瑜直接将人打横抱起送回了屋里,为他脱外套。
秦湛瑛来时带的行李不多,衣衫被褥和照年镜都是必要带的,这孩子睡外头的被子容易打喷嚏。
床榻被铺垫得柔软,没有安蚊帐与床帘,炭盆旁放了香膏,镜子安在桌旁。
秦湛瑛配合着自己摘下发冠,说:“我又有三年孝要守了。”
秋瑜轻笑一声:“嗯,守完这三年就没事了,你家其他长辈都长寿得很,近二十年不用操心他们。”
面前的瑛瑛比禹武宗还是运气好一些,禹武宗是守完外祖的
孝守娘的孝,守完娘的孝守大伯的,一路守到二十七岁也没谈亲事,就被心疾给送走了,堪称史上最出名的守孝导致的帝王级单身狗。
在他之后的皇帝大多守孝都会把时间卡一年以内,以免妨碍子嗣,很难说是不是被秦湛瑛无嗣而终的结局给吓到了,毕竟秦湛瑛无嗣早逝还有一个后遗症,就是继任者可以随意抹杀他的功绩、抹黑他的名誉,到了七百年后才有人开始为他翻案,也太冤了些。
“瑛瑛。”
“嗯?”
秦湛瑛抬头,感到后背被结实的胸膛靠住,下巴被抬起,额头被人从上方触碰了一下,他放松下来,往后一靠,镜中人影合二为一。
“三年以内,我都不能……”
“我知道。”秋瑜拿来玉梳为他篦发,“我只是告诉你,前些日子,我做了个自私的决定。”
秦湛瑛眯起眼睛,像是被撸得舒适的大猫咪:“什么决定?”
秋瑜:“我写信给我爹,对他说,我此生不娶妻。”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秋瑜和秦湛瑛都懂。
秋瑜终于决定面对和接纳这份感情,而且开口之前就先与唯一的长辈报备,下的决心之重,令秦湛瑛动容。
秦湛瑛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有爱错。
他背对着秋瑜,沉默许久,才用略颤抖的声音回道:“我又何尝不自私,不任性?我是最该去生育子嗣的人,可我却要你和我一起冒这天下之大不韪,本也心中犹疑,是否会害了你,不想能得君回应,此为瑛一生幸事,决不相负!”
少年转身,靠入秋瑜怀中,仰起头,这一次,秋瑜再也没有躲他了。
唇齿交接,带着泪水的咸涩。
他们都在这个时代成长了十几年,知道这里的残酷,知道他们在一起是世俗不容,也许终其一生,他们的情感都不能摆到台面上说。
可他们还是选择了这段“不体面”的情感,建立这样一段不符世人标准的关系,毕竟错过眼前这人,天大地大,又向何处去寻这样的知己?
秋瑜抱紧他,轻笑出声:“我本来还以为这辈子都要做单身狗了呢,想找知心人实在太难,在我那个时代已是如此,何况是跨越了七百年,我从没想过我的姻缘会在这里。”
“不过现在想想,一切都有定数。”
秋瑜和瑛瑛说起一件往事。
当他还在国家队里的时候,队里有个人称熊算子的家伙,球打得好,还会搞玄学,闲着没事就拿龟甲、骰子、塔罗牌给人算命,还怪准得嘞,就是有一次秋瑜得罪了对方,熊算子就叫着他那时的外号咒他。
“鱿鱼,恁大爷!撒手!不然当心俺用最新学的法子咒恁!”
秦湛瑛:“鱿鱼?”
秋瑜解释:“我上辈子姓游,大名游子瑜,哈,我爸妈给我取这么个名字,我居然也真成了离乡游子,漂泊到另一个时代。”
秦湛瑛调整了一下在他怀里的姿势:“继续,后来呢?你怎么回答的?熊算子又是怎么咒你的?”
彼时游子瑜的秋瑜对于熊算子的诅咒不以为意:“你咒啊,劳资信了你滴邪!”
熊算子双手交握,摆了个作法的姿势:“我咒你将来情缘不顺,不折腾个五百年都结不了婚!”
游子瑜:“五百年?老熊,五百年后我早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说完这件事,房中安静下来。
秦湛瑛握住秋瑜的手:“可惜我不能去你那儿,不然我替你教训那个熊算子,他这咒人的功夫也太危险了。”
秋瑜想了想,摇头:“一开始我的确想过,要是能回家,一定要给他一套精妙的龙华拳,可是现在,我不仅不想打他,我还想按照日排联赛的习俗对他说一句话。”
秦湛瑛:“嗯?”
秋瑜严肃地说出那句话:“阿里嘎多,熊桑。”
想当年差点被医学生的繁重学业和国家级运动员的训练量淹没的时候,秋瑜是想脱单都没时间去找对象,陪老妈去爬山还得先去路过的寺庙里求神拜佛祈姻缘,谁知最灵的还是熊算子。
到七百年前脱单也是脱单,何况对象还是如此美好的瑛瑛,秋瑜觉着吧,自己还是赚了,要不是不能办婚礼,也不能请七百年后的人来参加婚礼,他高低得让熊算子坐主桌,再打个超大号的媒人红包。
秦湛瑛被他逗笑了:“你的东瀛话口音好怪啊。”
秋瑜:“嗨,无所谓啦,各地口音都是不停变化的,何况你妈妈把那都打下来一半了,以后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说说调子奇怪的方言又怎么啦。”
“母皇还要在皇位上再坐几年,她想南征澳洲,一统九州与美洲之间的广阔海洋,有些事还是用皇帝的名义去做比较好,不过么,她已给我发了信,说以后禹泽还是要融起来,所以建议我采用太泽为年号。”
开万世之太平,此为需要禹泽两国子民一道完成的伟业。
秋瑜挑眉:“你真的相信太平能有万世?”
秦湛瑛吐了下舌头:“喊喊口号而已,我的真实想法可不敢让人知道。”
秋瑜紧张了一下:“什么真实想法?还能比和我在一起更离经叛道吗?”
秦湛瑛在他脸颊下亲了一口:“那可太离经叛道了。”
他轻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啊,希望在太泽治下,能够养出一粒火种。”
秦湛瑛不知道那一粒火种到底是什么模样,因为他也在摸索和追寻真理中,未来对他而言充满了迷雾,他唯一知道的是,在养这粒火种的时候,他会把屁股挪到不属于王公贵族的那一边,从此以民为本来施展治国方针。
什么?不属于王公贵族的一边是哪一边?
那当然是创造历史的人们的那一边了。
秦湛瑛在秋瑜耳边说完,秋瑜忍不住地笑,凑在秦湛瑛耳边说。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也是那一边的,咱俩一样。”
……
承安帝的统治维持了十七年,而在这年年末,秋瑜攻入了孟国都城,将流离多年的共主皇座交给了他的君主。
北孟最后的死硬派也无力再战,只因秦湛瑛优待战俘、善待底层孟人的政策起了效力,许多孟国军士都不愿再为王公贵族作战,他们放下了武器,选择投降。
此后九州一统,十八岁的秦湛瑛在前孟国都燕京城登基为帝,改元太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