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的东西装死不出声,继续模仿着薛宴惊的一举一动。
她拎着镜子来回摇晃,企图把里面的东西晃出来,却只听到了声声呕吐。
“不许吐了!”薛宴惊大怒,“一会儿我还要用午膳呢,你吐得我都要反胃了。”
铜镜里那东西定定地看她一眼,气得浑身发抖,一时也顾不上模仿了,透过铜镜伸出两条胳膊,就要去掐她的脖子。
薛宴惊顺势揪住手臂,把对方整个人从铜镜里生薅硬拽了出来,那东西下半身尚未完全成形,大抵是还在生长,还没到该脱离铜镜的时候,被扯出来的时候一直尖声呼啸,大概是痛得狠了。
面对这张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面孔,薛宴惊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拖出来之后将人往青石板地面上用力一掼,差点将那东西摔晕过去。
这疑似鬼物的玩意儿却没有放弃反抗,大口一张,长舌如吐信般冲着薛宴惊的面门打了过去,她下意识扯住这足有三尺长的舌头,顺势把人在空中抡了几圈。
冷于姝听到声响闯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遂对小师妹生猛的作战方式予以肯定:“不错。”
但薛宴惊握着这玩意儿滑腻的舌头,又觉得恶心,忙不迭地把它扔了出去。
院子外的李夫人也听到了里面似要拆房子一般的巨响,好奇心驱使下从院门口探了个头,看到两个薛宴惊,其中一个还吐着长舌,吓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冷于姝无奈走过去将人扶了起来,回身的时候正看到两个小师妹,站着的那个将一柄剑捅入另一个的心口。
薛宴惊轻轻松松制服了地上那东西,抽回长剑凌清秋,这铜镜里的玩意儿功力显见是不如秘境中所遇的鬼王,无需斩龙剑便能杀伤。
她随手抽回插在对方胸口的长剑,却不想那东西胸口涌出一阵黑血,眼看是要没气了,薛宴惊怔了怔,想起拔剑后的确会血流不止让人死得更快,迟疑了一下,又把剑顺着它胸口那道创口插了回去。
地上那东西身子抖了一抖,眼神中透射出浓烈的不甘与愤恨。薛宴惊看得稀奇,连忙招呼冷于姝:“五师姐,不是说鬼物不会模仿人的情感吗?你看它仿得很好啊!”
那可能不是模仿的,只是被你气的……冷于姝嘴角一抽,那张凛若冰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旁的表情。
地上那东西嘴唇哆嗦了几下,它刚刚化形,尚未熟练掌握言语能力,不然高低要破口大骂上薛宴惊一顿,它浑身颤抖着,就这样在屈辱和愤怒中离开了这个人世。
薛宴惊迎着五师姐的视线,硬着头皮解释:“我真没想到它这么脆弱……”秘境里的鬼物可没这么容易杀啊。
“……”
眼看地上那东西没了声息,冷于姝抬手弹出一道疾火符,将其尸首和地上的黑血通通焚烧殆尽。
薛宴惊在一旁还挺惋惜:“本来看它生得和我一模一样,还想着能不能利用它做点什么呢,没想到居然这般不经打……”
冷于姝沉默,不过鉴于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保持沉默,薛宴惊没能察觉这次的默然可能是由自己引起的。
她上前扶着李夫人,试着掐了掐人中,对方猛地醒转,拉住她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不肯放手:“仙师,我的孩儿……我的孩儿们就是被刚刚那种东西替换了吗?()”
薛宴惊颔首:“应当便是如此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那真正的她们又在何处?”
冷于姝和薛宴惊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铜镜。”
薛宴惊又在李夫人身上贴了只安神符,便离开李府和师姐一同杀到了铜镜铺子,那伙计见到她二人,殷勤道:“姑娘,您二位怎生又……”
一句话未说完,已经被薛宴惊揪着脑袋砸在了铺子里的柜台上,那坚硬的黄花梨木柜台面愣生生被砸出了裂纹,冷于姝在一旁看着,心说这个力道下去,普通人的脑袋怕是已经要被砸扁了。定睛再一看那伙计,发现他虽然不是人,但此时脑袋也同样被砸扁了。
只是比普通人强就强在,他脑袋扁了以后照样还可以说话:“二位姑娘,你们这是做什么?来人呐,快帮我报官!”
他的五官挤在半边扁了的脸上,实在有碍观瞻,薛宴惊不由移开视线。
冷于姝拎了块殿里的铜镜,怼到了伙计脸上。对方怔了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的头都扁了,再硬装凡人眼前两人也实在不能信,索性不再装相,冷笑一声:“哟,这是哪家请来的高人啊?还恕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
“铜镜里的人怎么放出来?”薛宴惊也不废话,哐的一声,又换了个方向将伙计的脑袋按向黄花梨木柜台,硬是把人家的大好头颅砸成了张纸片。
这回连冷于姝都觉得目不忍视了,不由望了薛宴惊一眼。
薛宴惊为自己辩解:“是他脑袋太软,像面团似的,不信我还能给你捏回来。”
“……”
冷于姝在一旁逼供,薛宴惊则伸手薅住伙计的脑袋,进行了一番创作,先把脑袋揉成一个圆,再摆放五官,最终除了不小心把一只眼睛和嘴巴的位置放反了,皮肤上也多了些裂口外,基本算是成功。
伙计在冷于姝逼迫下说着什么,那对儿安在眼眶里的嘴唇一开一合,看着就跟抛媚眼似的,冷于姝终于忍无可忍,对小师妹道:“先别捏了。”
薛宴惊实在是个乖巧又听话的好师妹,闻言便放过了伙计那张乱糟糟的面孔:“师姐你先审着,我去把店里的铜镜都砸了。”
伙计还在嘴硬着坚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听着后面货架处传来的噼里嘭啷碎裂声,每砸一声他的身子就跟着一颤,终于高声喝道:“别砸了,我说!”
薛宴惊从货架后探了个头出来:“你说你的呗,我这边砸着也不耽搁你说话。”
“……”有你们这么逼供的吗?
伙计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毒:“只要砸了那些已经卖出去的铜镜,里面困着的姑娘就能出来。”
薛宴惊一边砸铜镜一边评
() 价:“不像真的。”
冷于姝也点了点头。
“他不说实话,把他杀了吧。”薛宴惊提议。
伙计气得咬了咬牙,但刚刚薛宴惊压根没给他把牙捏好,他这一用力,嘴里门牙便掉下来两颗。
“……”冷于姝和伙计,盯着黄花梨木台上的两颗门牙,相对陷入沉默。
冷于姝在外斩妖除魔多年,都是一剑杀了再焚烧了事,从未见过被糟践成这副模样的鬼怪,而鬼怪自己大概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沦落至此,神色灰败,大有心灰意冷从此隐居鬼蜮不问世事的念头。
薛宴惊砸完了店里所有铜镜,问冷于姝道:“师姐,烧店吗?”
冷于姝摇头:“白天街上人来人往,晚上再烧。”
薛宴惊点点头,从柜台里翻找出铺子的账本,神色凝重地翻了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铜镜铺子也才开了半年之久,祸害的人家倒不算特别多。
薛宴惊提议:“那我暂时在这里看着他,师姐你去这些人家搜一下,看看能否找到这些卖出去的铜镜?哪怕这伙计不肯交待,我们也可以拿着铜镜回师门请教诸位长老。”
冷于姝颔首,认可了她的意见,转身离开。
五师姐离开后,薛宴惊狞笑着看向伙计,惊得他后退一步:“你要做什么?”
薛宴惊大为不满:“明明是你们为祸百姓,现在一个个畏怯的,搞得好像我才是恶人一样。”
“凭什么说我们是恶?”伙计却不服,“难道我们不是在帮凡人变得更好吗?帮他们改掉那些懒惰、自私、暴怒、贪婪,你看不到他们的变化吗?”
“少来扮演神明,”薛宴惊懒得跟他讲一些大道理,讨论人性的复杂,只是恐吓道,“再废话就杀了你。”
她向来不爱和人争辩什么善与恶、对与错,在她剑下,只有输与赢。
伙计下意识又要咬紧牙关,想起刚刚门牙脱落的惨状,顿了一顿,改为深吸一口气,大声为自己壮胆道:“我可不是铜镜里那些小卒,你以为你杀得了我?”
薛宴惊握住了他的手,伙计一怔,感受到她手心的吸力,随即从皮肤相贴处传来一阵灼烧灵魂的痛楚。
这痛楚太疼
太烈,无论他做鬼还是做人时,都从未感受过,他瞪着薛宴惊,仿佛看到了一个从十殿业火当中走出来的森森恶鬼。
“说。”
———
薛宴惊燃了一只通信符,确认了师姐的方位,赶过去时,正见师姐拎着鞭子抽打那家的姑娘:“说不说,说不说?”
“五师姐……”所以师姐最终还是采用了自己那将她们按住抽打一顿的提议吗?不过五师姐就连抽人的样子都这样漠然冷淡,真是……令人叹服。
冷于姝看到她来,收了鞭子,解下背上的包袱给她看,观那包袱的式样,大概是随手扯了哪家姑娘的窗帘布:“已经拿到了三只镜子,这家的铜镜被藏起来了,找不到,你那边如何了?”
“人杀了,问出来点东西,
”薛宴惊神色有些凝重(),“先把眼前这个解决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待会儿回李府再细说。”
“嗯。”冷于姝颔首,将眼前的姑娘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
薛宴惊闭目放出神识,很快感应到一阵十分诡异气息,不过这气息已然十分微弱,若来得再迟些,怕连她也寻不到了。
她顺着气息指引,寻到院子里一颗坠着累累果实的桃树下,顿了一顿,给冷于姝传音道:“师姐,你带没带铁铲?”
“带了,”冷于姝从储物戒里掏出一柄铁铲递给薛宴惊,从木柄上的痕迹来看,大约是经常使用,见师妹惊诧,她随口解释了一句,“埋尸用的。”
“……”
薛宴惊运铲如飞,很快从桃树底下挖出一枚铜镜来,冷于姝看她一眼:“你有感应?”
“嗯。”
冷于姝闻言点了点头,竟未追问,只是叹了一句:“这倒方便。”
“先回李府一趟吧,”薛宴惊提议,“免得李家夫人一直提心吊胆的。”
“也好。”冷于姝和薛宴惊先去了李府的姑爷家,一人将李家女儿捆了扛在肩上,一人裹着铜镜,鬼鬼祟祟地回了李府。
两人又去李家儿子儿媳的房里拿人、搜铜镜,薛宴惊将遮铜镜的绸布掀起,看到里面有个满脸惊惶的女子,正拼命拍打着铜镜框,想来正是李家的儿媳。
“别怕,”薛宴惊安抚了一句,“我们是来救你的。”
冷于姝若有所思:“李家女儿的铜镜也是这般,可我找到的其余几枚,里面已经没了动静。”
薛宴惊轻叹:“想来是快消散了吧。”
“……”
片刻后,偏堂中,李夫人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被五花大绑的三人,又看着桌上摆着的三枚铜镜,眼泪止不住地流,又逼着自己坚强起来,问薛宴惊二人道:“我该怎么做?”
冷于姝看向薛宴惊,她却看着李夫人:“只有你想让他们回来,他们才能回来。”
李夫人怔了怔:“我当然想让他们回来。”
“包括一向爱忤逆你的儿媳?好吃懒做的女儿?不学无术的儿子?来换掉眼前这几个近乎完美的假人?”
“这是什么问题?”李夫人看起来有些恼怒,“我怎么会不想?我当然想让他们学好,可是再怎么不学无术好吃懒做那也是我的儿女,我不是因为他们完美无缺、白璧无瑕才会喜爱他们。当然这儿媳的确是讨厌了些,但那也是别人家好好的女儿,总得把她换回来吧,我还能看她去死不成?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铜镜中被困的几人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你这疯婆娘!”此时院外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阵大骂,“若不是下人通风报信,我尚不知你竟往家里请了野道士来做法!”
李夫人脸色一白:“老爷……”
一位人过中年的男子闯了进来,吹胡子瞪眼地看向李夫人:“我说你这无知妇人,就这般看不得昊儿学好?非要折腾着让他变
() 回以前那个废人才开心?!”
李夫人歇斯底里地指着铜镜:“你看啊,你看看镜子里是什么?看看还是不是我发癔症!”
男子看见铜镜里的人影,怔了一怔,面对这超出他认知的东西却又嘴硬道:“谁知道是不是这两个野道士在作怪?”
冷于姝不耐烦听他说话,在他胸口点下一指,干脆利落地定住了他:“我们开始吧。”
“对,不管他,咱们开始!”李夫人重重点了点头。
薛宴惊让开铜镜前的位置,对她轻声道:“只需将手掌贴在镜面上即可,只要你内心真的想让他们回来,他们就能回来。”
就这么简单?李夫人怔了一怔,连忙依言照做,先把手掌贴在女儿那面铜镜上,闭目虔诚地念着佛号,不过片刻后,房里便多出一位年轻女子,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终于得以解脱,与此同时,地面上被五花大绑的“李家姑娘”化成一团黑烟,丝丝缕缕地没入了铜镜当中。
李夫人心下大喜,连忙如法炮制,又将其他两人放了出来。
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女儿泪水止不住地流:“娘……”
“哎,”李夫人连忙应了一声,抱着她抚着她的长发,声音哽咽,“孩子,你受苦了。”
“娘,多亏了你,”女儿抱着她不放,“那个鬼它吓唬我说,如果所有人都把它当成真正的我,我就再也回不来了,我要吓死了,我险些以为你真的要更喜欢那个勤快体贴的它了。谢谢你,谢谢你……”
“跟你娘我客气个什么劲?”
冷于姝又在李父的胸口一点,解了他的定身法,他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幕,不知该说些什么。
薛宴惊拿出门派腰牌,在他眼前一晃:“玄天宗门下弟子,来此降妖。”
李父脸色不太好,玄天宗镇守中州,是附近百姓眼中一等一的名门正派,自然不是他口中的野道士了。
李家儿子扑通一声跪在李夫人面前:“娘,我以后一定好好学做生意,好好孝敬您,保证让您比我爹在时还风光!”
“好,好!”
李父重重地咳了一声,这话说的,什么叫“比爹在时还风光”,他爹不是好好站在这儿呢吗?
哭成一团的四人却压根没分神去搭理他,儿媳也哭着抱住李夫人:“对不住,娘,我以后再也不气您了。”
“行了,别这么矫情,一会儿再把鼻涕弄我身上,”对她李夫人就没有什么和风细雨了,此时别扭地推开她,“再说人活着不就是这样吗?吵吵闹闹的才有鲜活气儿。”
儿媳却抱着她死活不撒手,半晌李夫人也软化下来,拍了拍她的背。
薛宴惊适时开口:“少夫人,李公子,敢问你夫妻二位又是如何中招的?”
“是那日去拜访时,妹子送了我们两柄铸造颇为精美的铜镜,我们不疑有他,便直接放在房里用了起来,”李家儿子回忆着,“直到有一日,我夫人对镜梳妆后有事匆匆离开,我却看到那镜子里还有一个夫人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吓得毛骨悚然,连忙要逃,一转身,就看见我用的那柄铜镜里还映着一个我,他、它对我伸出了手,然后我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困在方寸之间,周围皆是铜铸,唯有一道窗口亮着光,我顺着窗口看过去,发现那正是我与夫人房间里的烛光,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关在了镜子里……”
他脸色越发苍白,显然是心有余悸。
薛宴惊点了点头:“李夫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李夫人拉着儿女三人向她行了个大礼:“仙师言重了,您救了我们一家,何谈相求,但请吩咐便是。”
薛宴惊把师姐收来的铜镜展示给她看:“我需要你帮忙去说服其他人家。”
“说服?”李夫人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何仙师竟要上说服二字,转念想起那铜镜铺子已经在雾隐镇上开了足有半年,却只有自己一人去通知了玄天宗,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们想要更完美的孩子是不是?”
“……”
“不会的,”薛宴惊没有开口,李夫人兀自摇了摇头,自问自答道,“想必只是没发现罢了,待我们把话说清楚,那些人肯定还是想要真正的孩子回来的。”
薛宴惊垂眸:“但愿如此。”!